第二十二章(04)
今儿吃了早饭,霍老二背着一口袋粮食,进了后街,在街口碰上董化斋,董化斋穿着一件紫绸袍子,满脸儿红光,牵着小毛驴儿,驴背上搭着一个褡子,鼓鼓囊囊的装着些啥,霍老二背着粮食过来,董化斋奸着说:“霍老二,混得不错!这年月有余粮的可不多,还是一个人日子自在,赶上春荒,有儿有女是个罪过。”
霍老二听惯了董化斋的风凉话,一笑说:“二叔,羔子有贡献,上边有政策,不能看着他挨饿。您老人家积德行善一辈子,一个街筒子里住着,没听见动静儿?”董化斋说:“羔子娘不宽裕不兴吭一声,没有过不去的坎儿。老二,闺女做满月呢,我去去就来,你和羔子娘说一声,几斗粮食我还拿得出来。”
霍老二哼了一声,心里说,老财主,你等着吧,将来不共产了你老丈人才怪!霍老二等董化斋走远了,按了按砰砰乱跳的心口,在大门前转悠了一阵,见了瘫子家里咋说?五十多岁的人了,脸说不要就不要了,偷鸡摸狗是小青年们的事,他一把胡子了,偏惹出这么一宗风流案来。嗨!管他要脸不要脸,事儿出了,糊上张狗皮也得见人啊。
霍老二背着布袋进了门,羔子家的黄狗瘦得剩了一把骨头,这把骨头架子汪啷汪啷的,叫声里早没了底气。羔子娘开了条门缝儿,冷笑了几声,说:“哎哟,我当谁呢,是他霍二叔,你快进来吧。”
羔子娘开了屋门,霍老二脸一红,背着布袋进了屋。羔子娘说:“霍老二,你咋知道俺揭不开锅了?出去讨口吃的,明仁把我截回来了。”霍老二放下布袋说:“你先吃着,羔子这孩子革命有功,该照顾的一定照顾。”
霍老二不想多呆,刚要走,瘫子在里间发话了,“霍老二,进来说说话儿。”霍老二只好灰着脸进去,瘫子把烟笸箩递过来,霍老二按了一锅烟,低头吸烟,在明美家霍老二尝到当孙子的滋味了。瘫子在喉咙里笑了几声,说:“老霍,以后少不了麻烦你,你多照顾吧,你照顾到俺媳妇身上了,这事儿传扬出去,十里八乡,谁不认得掺磨的霍老二?”
瘫子家里瞪了瘫子一眼,冷笑着说:“少说不中听的,咱还得答谢人家呢,借了霍老二的种子,少不了认下这个老儿子。霍老二,往后见了面咋称呼法?”霍老二不言语,一个劲地低头吸烟。
明美婆婆说:“他二叔,你好没良心,怪不得你把俺羔子送到前线上,一枪把他的家什勾了去,跟俺媳妇相好多少日子了?到了这一步,我不是不论理的人,庄稼人活个名声,你给羔子戴上一顶绿帽子,羔子不出门了?俺杨家是臭马粪一堆,你可不一样儿,谁不知道你是大善人!你说说往后的事儿咋办?”
霍老二把头埋在裤裆里,使劲儿吧嗒着烟袋。羔子娘说:“他二叔,平常你可是个响快人,这会儿夹住腚,屁也不敢放了,你也是个没种的!好汉做事好汉当,当初光图快活了,没想到不痛快的时候?霍老二,你放心,你不要脸,我还要脸呢,我不拉你见官,不让你在人脸前抬不起头来。”
霍老二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瘫子说:“老霍,杨家跟你有仇?有恨?”霍老二一个劲地摇头,瘫子说:“没仇没恨,你咋弄这事儿?”霍老二说:“我不是人,老杨,我给你道歉。”霍老二给瘫子鞠了一躬,瘫子啐了一口,说:“我承当不起!欺负到老杨家头上来了,你真能耐!”
羔子娘白了瘫子一眼,说:“少说没用的!霍老二可怜咱呢。霍老二,事儿就这样了,屎盆子扣在俺头上,你给我个动静儿。”霍老二嗫嚅着说:“嫂子,我不对,我不是人。”羔子娘说:“说这个没用,媳妇儿是杨家的,闺女是董家的,有本事跟董家说去!”
霍老二说:“嫂子,我该死,事儿做下了,你说咋办?”羔子娘说:“霍老二,咱约法三章,这一呢,明美的肚子一天天大了,种子撒多了无益,从今往后,不许你再碰俺媳妇儿,也是为你好,你啊年纪大了,经不起折腾,明美一个火热身子,你抗不住,背不住让人碰上,传扬出去,想捂也捂不住了。”
霍老二使劲点头,看着羔子娘的破嘴,等着她说二。羔子娘说:“这二呢,你一辈子不许认孩子,孩子姓杨,不给你摔孝子盆,你老三家有男孩子,你有指望。这三呢,杨家单门独户,用人的时候多,你处处照应着,无论啥事儿,找到你你不许给我打哏。这三条儿,你觉得相应呢,你点头应了,不相应也没得商量。今儿你霍老二就把脸典押在杨家了,稍有差池,你琢磨着办!”
霍老二只好点头应了,羔子娘不是个善茬,哪一条都像紧箍咒扣在他头上。羔子娘说:“好了!磨了半天牙,我还没说个谢字呢。霍二兄弟,往后咱就是亲戚了,你别躲着,见了面该咋说话咋说话。明美生了孩子,长到三两岁,不像你霍老二,我做主让孩子认你个干爹,你忙活了一回,不让你白下力气。”
霍老二灰着脸出了大门,迎面儿碰上三官媳妇,三官媳妇说:“霍二哥,你咋得闲?”霍老二咧了咧嘴巴说:“来看看羔子,家里揭不开锅了,顺便儿给他送了点粮食。”三官媳妇挑了一担箢子,笑着说:“二哥,你一个人多不不容易呀,也是吃了早晨无后晌,往后儿你照顾好自己吧。我们人口多,一人省一口,就能省出一个人的饭来。”
明和在城边儿上赁了一栋院子,这栋院子,原是国民党三番区公所的官仓,设施儿还算齐全,入冬后,进行了一番修缮,过了年开秤收粮食。人手不够,没特别信任的人,只好把老肖请过来监管粮仓里的事务。过了新年,粮食价儿一天一个样儿,行市打着番儿往上涨,河北的老客越来越少,说是新政府断了粮路,不允许往外地运粮了,也难怪,粮食历来是国家控制的物资,关系着官体国本。
这天,范立田和明义忙完了区委的事务,骑着马过来了。老肖正盘点库存,一栋库房里堆满了谷子。伙计说:“肖掌柜,新区委过来人了。”老肖忙推开算盘出来,远远看见范立田和明义牵着马,一边说话一边往这边走。范立田和明义都穿军装,老肖险些不认识了。
范立田紧走几步握着老肖的手,说:“肖掌柜,咱们的生意还行吧?”范立田回头看了看,院子里有几架大车忙着卸粮,伙计们呼来喝去,一阵儿忙乱。老肖说:“立田同志,你和明义换了行头,离得远了,差点认不出来呢。”说话的工夫,明义到了跟前,明义说:“肖掌柜,我是头一遭儿穿军装,你看咋样?”明义抻抻衣摆,挺腰收腹,夸张地走了几步。
老肖说:“好看,挺威武。你穿着不如立田同志精神,你脸上文气儿忒重,穿啥衣裳都像先生。立田同志不一样,走路脚下生风,身上有豪气儿。”范立田笑着说:“明义同志,这叫会看的看门道,不会看的看热闹。老肖大哥,你行,有眼光,在部队摔打了十来年,看来没白摔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