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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03)

    三官和钟秀爷儿俩,满头大汗出圈粪,明仁来了,三官放下手里的活计,两人蹲在天井里吸烟。 三官媳妇说:“明仁,你咋有工夫?这爷俩一根懒筋,人家赶趟的粪都送到地里去了,这俩人抽筋剥皮的才出粪呢。”明仁说:“不急,不急,早晚大秋上找齐。”三官媳妇把板凳塞到明仁的腚下,说:“还说不急呢,年前打春,今年春脖子短,再过几天惊蛰了,该犁地了。”
    三官知道明仁有事找他,这两天生活忙,两人碰面的时候少。三官问:“你有事儿?”明仁愁眉不展地说:“不知明和收粮收得咋样了?等着救急呢。明美婆婆要饭去,我把她截回来了。三官,群众工作咱们做得不细,我担心明美婆婆一走,不定出去多少人呢。咱们当干部的不能眼看着不管吧。”
    三官皱着眉毛点头,说:“他娘,你先给瘫子家送二斗粮食,先把她稳住,咱几个再想办法。”三官媳妇没好气地说:“我还少锅子顶上,没锅子低下呢,你们爷几个,又不是吃草的,哪有粮食往外借?明仁呀,给你们当老婆和当娘差不多,啥事儿也得依着你们。”
    三官媳妇挑着一对箢子给瘫子家送粮去了。明仁看着三官媳妇走了,说:“我想去一趟三番,弄一车粮食回来,先救救急泼泼火。”三官说:“咱俩一块儿去,搭个伴儿,听说这一阵儿路上不好走,断道抢劫的不少呢。”
    霍老二挨庄里掺磨,差不多都是赊欠,人家管一顿饭,说两句软和话,账就赊下了,庄稼人哪有现成银子?好年景儿,饭不搭钱,哪怕你是赶脚走路的,随便往谁家一坐,主人添一双筷子,吃完饭嘴一抹,出了庄你也不定记得人家姓啥名谁。遇到了歉年,你扔一锭银子,人家也不抬眼,粮食是活命的,银子算啥,臭狗屎一堆。
    年前霍老二赶着毛驴转了一圈,钱没收上一厘一毫,收了几担谷子。俗话说,秋后总算账,说的就是这个意思。庄稼人赊赊欠欠,有钱了赶紧把账还上,没钱见了人家,说个客气话,再劣性子的人,也不会逼得人家跳井上吊。
    到了年关,要账的上门,这个关口你就得过,实在没啥顶账,作两个揖,说句谦和的话,谁能把你咋的!囤里有几担粮,满打满算春荒度过去了,再添点糠菜,差不多赶上麦季吃新麦子。省着省着,一个窟窿等着。人算不如天算,庄户日子有几个照算道的?
    这些日子,霍老二吃罢了饭,和衣躺下了。他不敢吃饱,夜里是闲着的,这顿饭本来就等于白吃,多吃了除了跑茅厕,没啥用场。肚子偏不饶人,它不管你干不干活儿,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晚上没啥事儿,霍老二吃个半饱就算了,早早儿躺下,脚头上垫一床被子,粮食不往下走,多撑不少时候儿。这个经验霍老二琢磨了几年才得出来的,一般人他还不告诉呢。
    霍老二躺在铺上,这些日子他的心里很乱,明美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这孩子是他的,没想到他霍老二,五十大几的时候,有了后人,心里又是高兴,又是紧张。他像是个作贼的,心里慌慌落落,见了人脸上就虚了,在董家的人面前,他觉得他霍老二是畜牲,腚上长出尾巴来了,打个嗝儿,回上来的是一股青草味儿,他真变成牲口了。他还是党员吗?他还像个干部吗?这两个问题,一直在他的脑子里来回揉搓,霍老二肠子悔青了。
    那年在南乡,在那个俊俏的小寡妇面前,他咬牙扛住了,那时候年轻,一副火热的身子,每回看见小寡妇,都出一身热汗,浑身打一个激灵,硬是憋回去了。见了明美哭咧咧的样子,他心软了,心一软,凡心一动,那根东西直撅撅撅起来了。人就是个畜牲,披着人皮的畜牲,管不住自己的时候,谁都会是畜牲。
    多少年以前,闲来无事,常到老麻子家里玩,老麻子也是光棍儿,光棍之间说话没有挂碍,愿说啥说啥。有一天,老麻子说:“霍老二,我给你批批八字吧,你还年轻,说不定哪一遭儿,有人口上门。”
    老麻子给他批了,他不相信老麻子,常在嘴边的话是,“你要是把准了命,你也不用敲打着铜锣满街转,早儿女满堂了。”老麻子说:“霍老二,你不知道,人是个定数儿,阴穴阳宅,生辰八字,把人的命儿圈住了。上辈子没积下阴功,下辈子就是牛马,有道是天命有常,自在修持,这修持二字就是人的造化。”
    老麻子把霍老二的八字写在纸上,十个指头掐了一遍,吭哧一声笑了:“好你个霍老二!你他娘根腿的,人俗命不俗,天刃星照命,合着命里有儿女有女人,还有艳福呢。”
    霍老二说:“你个瞎子骗人呢。”老麻子笑着说:“不出差错儿,你在五十五那年准有儿女,只是儿女不在你跟前。”霍老二说:“到了五十五,等于过了大秋了,啥庄稼也不结籽了,哪儿还有儿女?”老麻子镇着脸说:“世间的事儿,都有定数儿,到了五十五上,你要有良心,偷着给我送一封点心来。”
    霍老二想着心事儿,老麻子的话不差,今年霍老二在五十五上,他掰着指头算了算,明美肚子里的孩子,是年前九月里揣上的,今年六月里做月子,丁点儿不差。霍老二想着想着眼窝发湿,明美的好处,在眼前晃荡起来。
    昨天晚上,开了半宿会,三官明仁走了。半明半暗的月亮,高挂在天顶上,照着错落的庙宇,霍老二掩门睡了。自从和明美有了那回事儿,他的心不宁了,像无数蚂蚁在坐了窝,整宿睁着眼,满眼里都是明美的影子。
    睡了一会,怎么也睡不着,风声在树梢嗖嗖飞动,檐角的铁马,叮铃作响,庙门儿有动静儿,过了一会,庑房的窗棂儿砰砰地响,是明美!霍老二周身一阵热,一个骨碌爬起来,开了庙门,一把把明美揽在怀里,抱了进来。明美羞怯怯地说:“你放下我吧,别圈了孩子。”霍老二把明美放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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