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02）

    明美害羞地说：“娘，给闺女留点儿脸腚吧，我说了，您还能去谢人家呀。”明美眼里掉下泪来，说：“不是逼到份儿上，娘，我不走这一步。嘴里像吃了屎，浑身臭哄哄的。”明华娘说：“羔子不是废人，孩子满地跑了。你别往心里去，孩子在你肚子里，落了地就是杨家的种子。明美，你不说娘不逼你。好种儿出好苗。娘是怕孩子的爹，是个歪把儿葫芦，将来不定生个啥样的孩子呢。”
    明美不说话，抽抽搭搭地哭了一阵儿，自己真是命不济，羔子家穷富不说，连孩子也是借人家的种子，传出去，她明美还怎么做人呀。明华娘心疼闺女，说：“你不是不要脸腚的人，咱不能眼睁睁看着杨家断了后吧，你跟前没个一男半女的，老了依靠谁呀。你婆婆知道是谁的种儿吗？”
    明美愣愣地看着娘，娘说话这么难听，一口一个谁家的种子，满村里借种子，您的脸上好看？明美摇着头说：“俺婆婆没问，我说是他儿子的，她也认了。自打身子沉了，娘脸上也有了笑影，不打不骂，不知她安的啥心肠。”
    仲森从外面回来，明美迎出来叫了个爹，仲森看了闺女的肚子一眼，拉着的脸舒开了，笑着说：“在家呆两天吧，让你娘给你做点好吃的，你家里的日子，不定哪一天才赶上趟儿。”明华娘说：“今儿太阳好，暖洋洋的。他爹，你撵上小青，把明华接来住一天。”
    仲森不想去，明美说想妹妹，只好把小青撵出来，饮了半桶潲子水，明华娘找了一条红毡搭在小青身上，拍着驴腚说：“明华喜欢小青，拿咱小青比她娘还亲。”仲森说：“明华喜欢，送给她吧。小青老实，好调教，啥时想来了，骑上毛驴儿，一霎的工夫就来了。”
    明华娘不舍得，笑着说：“转年下个驴驹子给她，小打小闹，还是使唤着小青便宜。”仲森愣在天井里，没有走的意思。明华娘说：“天不早了，你还等啥？早走早回来。”仲森说：“你拾掇上点东西，我去看看明美她舅，刚过了年，空着手，我不好意思进家门。”
    明华娘似是没有听见，仲森又说了一遍，明华娘没好气地说：“她舅她妗子还是明华家的佃农呢，她给咱挣下脸了，还是挣下名望了？让村里人知道，明华有一门穷亲戚，将来明华咋当家为主？”仲森赶着小青边走边嘟囔了一句，“自古皇亲不灭国舅，没几门穷亲戚，还算家人家？”
    仲森在村后碰上了明仁，明仁赶着牲口往老林地送粪，远远看着三叔赶着小青过来，把车靠在路边，三叔过来，明仁问：“三叔，您这是上哪去？”仲森吆喝住牲口，爷儿俩在路边蹲下了，明仁给三叔拧了一根烟，自己也点上一根。仲森眼睛看着老林上冒着一股股的青烟，明仁是个勤快人，开始烧荒拾掇地了。
    仲森说：“你婶子想明华了，搬你妹妹来住几天。”仲森抬着眼皮看着明仁，“都说共产了，哪有拾掇地的？明仁，你跟三叔说句实话儿，真均分土地？”明仁面色凝重，点头说：“是有动静儿，等着上面的文件，还没有章程呢。三叔，当初不该要明华家的地，将来是个累赘。”
    仲森哭笑不得地哼了一声，瞪了明仁一眼，说：“不划拉几亩地，你妹妹还能白送了人家不成？养了二十年的大闺女，吃多少粮食！”明仁无话，和三叔说话白费劲儿。三叔站起来跺跺脚上的尘土，嘟囔着说：“共产就共产吧，八里洼有宅子有地的多着呢，不光我一个人。”
    明仁赶着空车往回走，在后街口里碰上明美的婆婆，明美婆婆挎着个篮儿，手里拿着根棍儿，身上穿得破破烂烂，看见明仁过来了，不好意思地站在路边。明仁搭话说：“表婶，您这是上哪？”换了别人，明美婆婆要么不答言，要么好话无好腔，一准儿没好话说。她对憨厚的董家老大满心敬畏，在庄里这么些年，她只有和明仁没拌过嘴巴。
    明美婆婆叹了口气，眼泪汪汪地说：“表侄子，家里揭不开锅了，还能眼睁睁看着你瘫子叔饿死？我出去给他爷们淘换口吃的。”明仁愣愣地看了明美婆婆一眼，心里一阵沉痛，说：“表婶子，您老先回去，能不走这一步，就不走这一步，您容我半天工夫。”
    明美婆婆说：“明仁，你别操心了，你家里也不宽绰，婶子记着你的好呢。”明仁怕羔子娘迈出这一步儿，好些人家开始闹粮荒了，一旦开了口子，大伙儿就不顾脸面了。大伙儿奔了这一条路，庄稼谁种？刚刚树立起来的党的威信还不要了？明美婆婆执意要走，明仁说：“表婶，您听我一句话，您信得过我，您先回去，下晌儿，我把粮食送到您家里。”明美婆婆说了几句感激的话，回去了。
    明仁把车送回家，饥肠辘辘，喝了一碗热水，身上慢慢有了热气。淑云正缝补衣裳，抬头说：“饿了吧，锅里有俩馍，你先嚼一口。”明仁没言语，脸色不好看。淑云问：“咋了，身上不熨帖？你别光想着省粮食，把自己饿趴下了。咱家可就你一根顶梁柱，你倒下了，这个家就坍了。”明仁愁眉苦脸地说：“放心吧，我身子好，还没到哪一步。淑云，明美婆婆要饭去了，我把她从半路上截回来，咋办？”
    淑云的脸冷了下来，明仁不会打家里的主意吧，囤里还有点粮食底子，春天才刚开始，地里能吃的还没冒芽呢。淑云不是小气的人，心肠儿软，明仁一说，掉了两滴眼泪，说：“怪不得明美在三叔家里呢，多一张嘴，多一把刀子，我还说明美婆婆会算计呢，原来真揭不开锅了。”
    明仁看了淑云一会，淑云不抬头，依旧红着眼睛吸溜着鼻子做生活。不是明仁怕老婆，通常儿淑云不发话，家里一出一进的事儿，他不管不问，淑云不是不想接济明美家，粮囤子空了。
    明仁在屋里没头苍蝇似的转了一圈儿，又坐下了，淑云看了他一眼，放下手里的活，从锅里拾出一个馍放在桌上，水莲哭咧咧地进来，说：“娘，我饿。”明仁看着水莲，把桌上的馍给了水莲，淑云一巴掌打在水莲手上，小声骂道：“你是饿死鬼托生的！除了说饿，还会说别的？”明仁瞪了淑云一眼，一声长叹，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