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01)
人皆言农桑衣食之本,然弃本逐末,鲜有救其弊者。 盛世野无不耕之民,室无不蚕之女,水旱无虞,饥寒不至。——《钦定授时通考》
第二十二章
一九四七年春天,似乎来得更早了一些,雨水刚过,柳梢儿慢慢绿了起来,五九六九,河边看柳,这话儿不假。年前打春,春交五九尾,赶着节气儿,也到了春暖花开的时节了。
这一个冬天,对八里洼的人来说,是漫长的,一个冬天吃闲饭,心里像长了毛一样,浑身透着焦渴和乏累。庄稼人是地里的营生,搬土坷垃是老辈儿传下来的本事儿,像蚯蚓,像土鳖,一天离开了土也不行。
今年冬天,大伙儿都猫在街头向阳的墙根下晒太阳,马粪牛粪堆得满街都是,没有人往地里送粪,有消息说,今年要共产,不论谁家的土地,管它是租的买的还是老婆换来的陪嫁田,一概充公,一堆儿分配。没看见三官明仁套牲口拾掇犁具,似乎得到了证实,大伙儿更不动弹了。
春天日头短,晒着晒着太阳移了地方,大伙一个墙根一个墙根的转,不晒太阳干啥去?腰睡弯了,腿睡得没了筋骨,还不如在外面闲谈末论呢。八里洼的风俗,到了冬闲,一天开两顿饭,无论你囤里多少粮食,一天不干活儿,等于吃闲饭,太阳一竿子高吃早饭,沉到屋顶吃晚饭,冬天夜长,吃早了熬不到时候。
仲森披着大袄,抄着两手,悠闲地过来了,刚吃了早饭,嘴角的饭渣还没抹干净呢。昨天,他去了一趟三番,赶了个大集,明华家的六匹骡子,过不了几天就送过来了,肚带、笼嘴、嚼子、绳索,不预备不行,到牲口市铁匠铺转了转,该买的一堆儿买齐了,牲口一过来,人仰马翻,甭想闲下来了。趁着赶大集,打听了三个雇工,说好了过几天过来上工,四十亩地呢。
见仲森过来,刘老成说:“老三,一个冬天没见你出门儿,在炕上打场,冻不了手,崴不了脚。”仲森摆着手说:“在外边晒太阳,身上热脚下冷,哪有热炕头上舒服。小被子往腿上一盖,捂上一壶茶水,烟笸箩在枕头上搁着。你说说,有这么自在的日子,谁站北墙根?”
刘老成嘴巴闲得难受,跟学田一样,不戏弄个人,不叫本事儿。老成眨巴着眼睛说:“老三,盼着吧,那是人家的日子,明华娘当是好货,容得你闲着?”学田说:“三哥,没往地里送粪?几十亩地够忙一阵子的!一架大车,没个把月拾掇不出来。”仲森说:“慌啥?荒了不打粮。收不收,随大流,别说我,学田,你地比我多,你不也没送粪?”
霍老三说:“咱才几亩破地,马上共产了,等着多分他几亩,咱也雇个人,当一回土财主。”话是说给仲森听的,仲森的脸上不好看了,他的耳朵里听了些风声,好似真有这回事儿,今儿在家里坐不住,出来透透气儿。学田说:“不种了,当了一辈子蛴螬,在土里埋了一辈子,明儿当个蝴蝶儿,往花上飞飞。他娘的!”
刘老成见仲森脸上发紧,嘿嘿地笑着说:“人算不如天算,学田,别说仲森,你小子几十亩地也保不住,过成了地祖宗,还有地阎王等着呢。”学田心烦意乱,啐了一口,说:“去他娘的,生带不来,死带不走,早划拉早利索!早知有今天,老子吃喝嫖赌,纳一房小妾痛快痛快。”大家都笑。
仲森说:“听见蝼蛄叫,还能不种豆子了,少听他们瞎咧咧!老辈儿过下的几亩土地,非偷非抢,凭啥共产了?”刘老成说:“老三,你拿错章程了,梁家多少黄白物儿,弄他一两翁银子,老鼠嚼不了,几十亩地好比一张狗皮,改朝换代,你这四十亩地有啥用?人家一把划拉了去,你敢放个屁!”
学田说:“三哥,你让人算计了,你想想,章程是你董家定的,共产先共你董家的产。你大哥才几亩地,明仁种的倒是不少,还不是租种董化斋的?你二哥呢,人家是员外郎,地里没他的事儿,不缺吃不缺穿,过的神仙日子。”仲森不说话,在墙跟前站了一会儿,推说身上冷,回家去了。
过了年,跟着就是春荒,杨家口粮断了,囤里打扫干净了,求亲告友,借了几斗粮食,能吃几天啊。婆婆背地里掉泪,说:“明美,不是婆婆多了你,你家里过得像土财主,多一张嘴少一张嘴,你娘觉不出来,回你娘家替你娘动弹两天吧。”明美的肚子,有模有样了,身子笨,嘴也馋,杨家一天两顿饭保不住,哪有东西伺候她,拾掇了几身换洗衣裳,回娘家来了。
明华娘一见闺女的肚子,像扣了口锅,喜得了不得,说:“明美,你可给你娘争脸了!多往街上走走,让大家看看,你到底会不会生养?他杨家啊,总算有了香火头子了!我就说,别说俺明美肩是肩腰是腰,生茬子地也长庄稼呢。”
明美挺着肚子,害羞地说:“娘!谁还好意思往街上走,多难看呀。”明华娘拍着明美的肚子说:“有啥害臊的,为女人一辈子,谁不是挺着大肚子过来的!结婚三年了,好不容易揣上了个孩子,娘的脸上也有光。”明美勾着头不言语,脸像一块大红布。
家里人走净了,剩下娘儿俩,明华娘小声问:“明美,跟娘说,谁的种子?”明美依旧勾着头,蚊子声蚊子气地说:“还能谁的?您女婿的。”明华娘瞪着眼,呆呆地看着明美粗大的腰身,叹息着说:“杨家没有子孙命,倒有子孙福。明美,你瞒得了谁,你瞒不了娘,这么些年了,还是闺女身子,羔子挨了枪子儿,一枪把东西勾了去了,你倒怀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