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05）

    仲森家里一派儿热闹，董家几十口子人男男女女嘻嘻哈哈坐在一块儿说话。仲森这个院子，少出说也有三分地儿，原先天井里有一棵楸树，一棵核桃，一棵杏树，杏树下面是一口水缸，正房的窗台下一盘石磨，屋门边两个鸡窝，除了东西耳房、草棚、牲口圈，还有一块方方正正的空地儿。今年夏天伐倒了楸树、核桃树，给明华做了圆房，天井显得大了不少，今晚，显得拥挤了。
    仲林、仲相、仲森和明仁几个爷们，坐在上首的饭桌上，吸烟拉呱，女人们一堆一蹿说话，孩子们在天井里追着流萤乱跑。董家男婚女嫁一直是仲林主张，对明华的婚事还算满意，席面差了一些，亲戚家难免说三道四，好歹没出差错，俗话说，一人难称百人意。世间事物哪有十二分圆满的？天空渐渐黑了，头顶上的星星也闪烁了起来，角落里的草丛里，唧唧啯啯的虫鸣，此起彼伏。
    仲林半眯着眼想心事儿，在鞋底上磕了磕烟灰，说：“民国三年，我在梁家扛活儿，梁家待承不孬。长工短工和主家一道饭食，一天三个钱，钱不多，节令下赏件衣裳，二斤豆油，半升杂面。”仲森说：“比二叔强。给二叔干了半年活儿，没开一分赏钱，二叔说，哪有儿子跟老子要赏钱的！”
    仲林说：“六月天锄豆子，当热的时候下地，锄一划拉太阳一晒，草就死了。梁家掌柜的心善，怕长工们中了暑气，前晌在家歇着，后晌儿下地。冬天伸不出手，东家说，在家找点儿活干吧，太阳有了热力再出去干活。梁家老太太，过门没几天，天不明起来，端着盆进了鏊子窝，等咱起来的当口，先揭几个热乎煎饼给咱垫饥。”
    大家静静地听着，老董家和梁家还有这么一段缘分。仲林嘿儿嘿儿带着痰音笑了两声说：“这当初啊，谁相信今日咱和梁家做了亲家？天道有常，日月轮回，看来啊咱和梁家缘分不浅。”
    仲森听大哥对梁家一派赞叹，喜滋滋地说：“过一天搬闺女回门，让明仁套上车你去认认亲家，老太太说不定还认的你。”仲林说：“一动就喘，人家不嫌弃咱，咱还怕脏了人家呢，算了吧。”明华娘说：“大哥，走闺女家，哪有那么多讲究？将来嫦娥明杰的女婿做了大官，你还不敢进官府了？”
    不等仲林说话，明杰娇嗔地说：“婶子，说着说着您就下了路边了，我和嫦娥姐姐又没得罪您。”明华娘笑道：“守着矬子说不得矮话。你听听，明杰，还没到那个份上呢，就嫌起婶子来了。”大家一阵儿哄笑。
    淑云背对着大家，水生拱在她怀里吃奶，不便搭话儿，悄悄地把奶头从水生的嘴里拔出来，掩了怀转过身来。笑着说：“这两个人吃了明华的喜酒，还说醉话呢。婶子，您也别怪她，赶明儿这俩妹妹轮换着请您抱外孙呢。”
    嫦娥明杰羞红了脸，恨得牙痒痒，嫦娥靠得近，伸手在淑云大腿上拧了一把，淑云疼得“哎哟！”了一声，明杰拍着手说：“该！说啥话也有你一张嘴，赶明儿找泡马粪糊上！”婶子们哈哈笑了一阵，明杰娘说：“让你多嘴撩舌，在小姑子跟前还有你的便宜赚？”明仁娘说：“你把孩子给我揽着，领着你妹妹们干活去吧。”
    淑云领着妹妹进了灶屋，明美也跟着进来了。大席上撤下来的残汤剩水，在锅里煨着，熘上干粮，孬好给那班儿凑合几个菜，活儿不多，淑云指指划划，三个妹妹跑前跑后，一会儿工夫齐整了。
    淑云给嫦娥递了个眼色儿，大声说：“哎呀，牲口还没喂呢！嫦娥，你跑一趟儿吧。添一簸箕草料，等它吃完了你再回来。”嫦娥心里记挂着范立田，早就想走，只是找不到由头儿，听嫂子一说，心领神会，急惶惶地走了。
    范立田兴冲冲回到八里洼，在明仁家门口下了马，一看大门紧锁着，兴奋劲儿一下儿出溜下去了。一家人能上哪儿去呢？猛然想起今儿个明华过门，说不定一家人都到三叔家去了。
    对仲森一家，他一直没好感，实在不愿看明华娘一张脸。他和嫦娥的事是铁定了的，仲森也是他的丈人呢，今儿不去，见了面不好说话，范立田正犹豫间，身后有人说话，细声细气的，“你咋才回来？一家人等着你吃饭呢。”声音是嫦娥的，范立田禁不住心里砰砰乱跳。
    范立田转过身来，眼前一亮，嫦娥一身新衣，脸上施了粉，更不同于往日。范立田红着脸说：“事儿挺多，一一办完，耽搁了。”嫦娥前后看了看，街筒子里没有人影儿，范立田的眼睛正盯着她看，嫦娥的眼里亮晶晶的，害羞地说：“你乌眉八叉的看啥，没见过人似的！”范立田不说话，呆呆地看着嫦娥笑。
    嫦娥开了门，范立田牵马进了院子，把马拴在老榆树上，倒了一簸箕草料，让马舔着。嫦娥站在一边看小范喂牲口，轻声说：“你快一点过去吧，别让人等的工夫长了。”说完话，嫦娥要走，范立田一伸手把嫦娥拉住了，嫦娥不好意思地挣脱着说：“你这人好没意思，青天白日，让人撞上了，不定生出多少闲话呢。”
    范立田不说话，给嫦娥使了个眼色儿，嫦娥开了屋门，范立田进门顺手把门掩上了，一把把嫦娥抱在怀里，嫦娥挣脱了几下，安静了。两人静静地抱着，嘴唇咬着嘴唇，舌头搅着舌头，只听见一阵响似一阵的喘息声。嫦娥轻轻推开范立田，眼里含着羞涩和期盼，呢喃地说：“立田，明华过门了，你知道吗？”嫦娥的眼里依旧亮晶晶的，“我还以为过了年再说呢，谁知这么快！”
    范立田红着脸说：“我的结婚报告组织批了，只要你愿意，我接你过门儿。”嫦娥低了头，说：“咱俩的事儿，还在云彩里呢。你愿意，谁知老人咋想的？天下无媒不成亲，老人家没说法，礼数上不能亏欠。我不图你八抬大轿，明媒正娶，该有的礼节都得有吧。”
    范立田说：“我知道该咋办了，你别担心，吃过晚饭，我找三官说话去。”范立田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卷儿，拉着嫦娥的手腕子，把一对儿玉镯子套在嫦娥雪白的腕子上，嫦娥红着脸儿，娇羞地说：“你哪儿来的钱？不该花的钱就省着些，将来……”说到将来嫦娥不说了，满脸含羞。范立田打开布卷儿说：“我给你扯了块花布，不知你应不应心？”
    小范把花布抖开，在嫦娥身上比划着说：“挺好。颜色儿，尺寸和你相当。”嫦娥脸上又是一阵娇羞，猛丁在范立田脸上亲了一口，害羞地说：“我还以为你是个粗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