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04)
明义抱起水彦,嗓子眼里被啥堵上了,巧姐也迎了出来,笑微微地看着明义,眼里亮闪闪的,一时间没说话。 过了一会儿,把水彦从明义怀里接过来,轻声说:“水彦,别缠着爸爸,爸爸累了。”明义深深地看了巧姐一眼,笑一笑,往屋里去了。
陈明枢拄着拐杖站在门口,眼巴巴地望着外面,明义一进门,朝陈明枢弯腰深施一礼,把岳父扶在太师椅上坐下,喉头哽咽着说:“爹,您老人家还好吗?”陈明枢的眼睛,从明义一进门就没离开,听到女婿的问话,忙点头说:“好,好!明义,你快坐下!”
明义在一边坐下,陈明枢说:“我算计着你快回来了,打算让老冯过去看看,看看你哪里需要啥。眼下时局不安定,正是需要人手的时候,国家危难,先国后家才是正理。”明义深深点着头,陈明枢说:“力生住在学校里,我想安排他在家住,他啊说住家里不方便,力生在旧军队里混了多年,人情义理,大样儿没变,人不错。”
巧姐端上饭来,这一路急惶惶地走,哪儿顾得上吃饭,明义端起碗,三口两口扒拉下去了。巧姐站在一旁,看着明义的吃相,禁不住鼻子发酸。一向稳重端方的明义变了,变得果敢也粗拉起来。
陈明枢问:“明义啊,三番咋样了?治人先治市,市面安定了,人心才安定。这坐江山和打江山不是一出戏儿,创业难守成更难啊。”陈明枢深明大义一直关心国家事儿,明义很感动。
明义说:“三番刚解放,百废待举。我们正在筹备成立三番区委,对三番地区进行统一领导,逐步建立农村政权,在相应的时候,实行土地改革。眼下困难很大,今年整个三番地区旱灾严重,大秋颗粒无收,农民很难稳定下来。”
陈明枢皱着眉说:“未治先乱,不能固本。老百姓是根本,顺乎民心,才是顺乎天意。当年李自成天下将定,不能定人心,才有祸乱四起。天灾必起**,以目前的时局,关键是赈济灾民,安定人心。明义,咱陈家呢,眼下还有些薄产,我不是守财奴,也不是土财主,钱财乃是身外之物,哪儿用得着的,尽管拿去用。”
明义感激地看着岳父,张了张口,没言语。陈明枢知道女婿碰到了难处,微微笑了笑说:“明义,陈家的家产都是你和巧姐的,你们商量着办。”巧姐的眼一直在明义身上,陈明枢笑笑说:“明义,你也累了,歇息去吧。你有了主张,给我个话儿,让老冯去办。”
明义和巧姐回到自己房里,明义把水彦揽在怀里,和女儿亲热了一会,巧姐只在一边儿微微地笑,眼里含满了怨艾。巧姐说:“这次回来,不多住些日子?”明义抬眼看着巧姐,笑了笑没言语。巧姐轻轻叹了口气,说:“一走就是仨月,你也沉得住气!把俺娘儿俩忘干净了吧?”
明义满脸的胡茬子在女儿脸上乱扎,水彦咯儿咯儿笑个不停。巧姐催促说:“彦儿,睡觉去吧,明儿早上还上学呢。”水彦依旧伏在明义的怀中,咕嘟着小嘴不说话儿。明义咧了咧嘴,看看水彦,又看看巧姐,亲切地说:“彦儿,听妈妈的话,睡去吧。”水彦看着妈妈的脸色,不情愿地睡觉去了。
巧姐儿拉严了窗帘,兑了一木盆水,试了试水温,替明义宽了衣服,柔声说:“洗洗吧,你身上有股臭味儿。”木盆里浮着淡淡的热气,明义看了巧姐儿一眼,巧姐脸上漾起了一抹红晕,眼里放出幽幽的光辉。明义说:“把灯灭了灯吧。”巧姐儿吹灭了灯,屋里一派清澈的黑暗,窗外寒蛩的虫鸣一声连着一声,两个人的呼吸,越来越急促了。
明义进了木盆,巧姐儿撩着水给他擦洗着,哗哗的水声,把两个人的呼吸上盖住了。巧姐说:“他爸,爹说了,陈家的家产你只管拿去用,你别不好意思儿,你们不容易。”在黑暗里看不清巧姐的面容,明义觉得对不住这个女人,他从没给过巧姐什么,巧姐却处处为他打算。明义说:“爹挣下这份家业不容易。巧儿,你不会骂我散财童子吧?”
巧姐儿轻巧地笑了一声,说:“爹说的对,钱财是身外之物,有它不多,没它不少!明义,我和爹都支持你,陈家没有仨兄俩弟,你说了算。”很快洗完了身体,两人在床上疯了一阵,静静地躺着说话。
巧姐问:“明义,你要那么多钱干什么?”明义的呼吸安静了下来,刚才他还有点吃力呢。明义说:“帮着乡亲们度荒,三番的革命才刚开始,百姓没有饭吃,党不管谁管?”巧姐把头枕在明义的胸口上,轻声笑着说:“可是,家你也不要了吗?家可是你的大后方啊,你走了三个月,我快熬不住了。”
明义抱紧了巧姐,叹着气儿说:“大哥在三番置好了房子,让我接你和水彦过去住呢。巧姐,我一时拿不定主意,爹年纪大了,冯大爷老了,咱们不在跟前,这么大个家业,总得有人照管。”巧姐一段时间没说话,静静地躺着,过了一会说:“我舍不得的你,看爹的意思吧。”
吃过早饭,明义到学校去了,他想见见李力生。三番解放李力生是有贡献的,他把李力生介绍到自己的学校教书,不知李力生是否满意,他想过一段时间,在三番成立一所公办学校,把李力生调过去。
进了校门,老校工看见了,高兴地说:“董校长,回来当先生?您一走,学校里像少了多少人似的!我啊天天都巴望着您呢,想见您个面儿。三番的学堂有咱这里好吗?像您这么又温和又谦敬的先生,哪儿寻去!”老校工打了下课点,笑微微地说:“看看学生们去吧,孩子们不定多想您呢。”
告别了老校工,还没走到花坛,学生们蜂拥出来,看见明义在院子里站着,孩子们把明义围了起来,老师老师的叫个没完,明义的心里又是激动又是兴奋,孩子们天真地问:“老师,您还回来教我们吗?”
明义正开心的和孩子们说着话,李力生夹着讲义也过来了。李力生的鼻子上,不知什么时候架了一副眼镜,文质彬彬的模样,孩子们看着李力生过来了,恋恋不舍地散了。明义攥着李力生的手摇了摇,笑着问:“还习惯吗?”李力生很高兴,嘴角笑着说:“习惯,我本来就是吃这碗饭的。”
两人在花坛边上走了几步,明义说:“老人对你很满意,说你不但课讲得好,人品也好。李大哥,我不在跟前,学校的事儿交给你了,如果可能,我想把水彦娘儿俩带过去。”
李力生扶了把眼镜点点头,“也好。”李力生看着明义说:“你一走历史课没人教了,我想再请一位老师,学生不知道中国的历史怎么行呢。”明义说:“一切全凭大哥主张。李大哥,过些日子,你搬到家里去住,老人家太冷清了,你多陪陪他。”
李力生一口应承下来,说:“陈老先生是个进步士绅,我很敬仰老先生呢。不瞒你说,我没搬下去,一来是不放心学校,二来终究我是个外人。你放心吧,我照你说的做。明和大哥咋样?”明义拍着脑袋惭愧地说:“失礼,失礼!李大哥,我差点忘了,我这次回来,是大哥的意思,让我过来看看你,他本来也想过来,事务太多,暂时脱不开身。”
李力生一直把明义送出校门,又想起了什么,“你见见明信吧,好家伙,脑子灵着呢,明信想你了,问我好几次了。”明义站住,想了想,惭愧地说:“我还是不见他了。李大哥,我有个打算,过一段时间,我们想在三番筹划一所学校,请你过去当校长,现在还没有影儿,到时候再说吧。”
明义在家里呆不住,三番区委尚在筹备当中,一切都没有头绪,这几天,他的思想很乱。回到家的时候,老冯已经备好了马车,老冯笑着说:“老掌柜在屋里等着你说话呢。”明义进了屋,陈明枢坐在太师椅上发愣,巧姐也在屋里坐着,笑微微地看着他。
明义坐下,陈明枢说:“明义,我知道你呆不住,早点儿回去吧。钱我给你准备好了,哪儿不够,你再让人捎回信来。”明义心里万分感激,正要说感激的话,陈明枢摆手说:“四三年,车耀先在这儿打小鬼子的时候,我捐了五百担小米,十几匹快马,我心里亮堂呢。你把巧姐和水彦一块儿带走,让巧姐帮你做点什么。我有老冯伺候着,你们不用担心。”
明义看了巧姐一眼,眼圈儿有些红潮,说:“爹,让巧姐娘俩在家陪您吧,让她帮您照应着。老冯也不是小年纪了,你们两个老人,我不放心。”陈明枢一笑,爽朗地说:“有什么不放心的!爹还没到糊涂的时候,街上的铺面儿,我让老冯打发出去了,学校有李力生照应,没多少大事。”
明义坐着一时间没说话,他觉得他很对不起老人,当年他入赘陈家,陈明枢让他承续陈家的产业,给他养老送终。他这一走,陈明枢所有的希望都成了泡影,将来咋办?街上的店面,一直是陈明枢亲自打点,每年里都有不小的进项,现在急于给他兑钱,也盘出去了,这个家业毁在他手里了。
陈明枢说:“明义,你别想多了,眼前这点儿产业,迟早要交出去,我心里有数儿。以前车耀先在咱家的时候,给我讲过你们的章程,人均地产这一条儿非走不可。”巧姐说:“爹咋说咋办吧。过个年巴儿,把这边的产业处理了,爹年纪大了,把爹一块接过去,心里也就踏实了。”
陈明枢依旧爽朗地笑着,“我哪儿也不去,守着这片儿黄土,离开了土,喘气不舒坦。”老冯预备好了,说:“老掌柜,东西准备好了,您还有啥交待的?”陈明枢颤巍地站了起来,摆了摆手说:“上路吧,爹腿脚不灵便,不送了。”明义一撩袍子给陈明枢跪下,眼泪下来了,“爹,孩儿不孝,您老人家珍重身体。”巧姐儿眼一红,勾着头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