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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03)

    范立田从县委大院出来,心里的兴奋劲儿还没退下去,打马飞跑了一阵,再往前走看见城门洞了,忽地想起一件事来,忙勒住马,打了个踅摸又返回来了。他和嫦娥的事儿,车耀先已经同意了,如果他愿意,现在就可以办喜事儿。
    他和嫦娥的事,老人哥嫂自然没有话说,按八里洼的风俗,不喝了定亲酒,不算事儿。他和嫦娥认识了半年多,从没给嫦娥礼物,连一件衣裳也没买,难怪嫦娥有怨尤呢,便是她不想范立田送给她啥,在姐姐妹妹跟前咋说?
    范立田在街上转了一圈,紫镇是个大城镇,三省交汇之处,商贸经济很发达,比起三番来,街有街规矩,道有道模样,店铺林立,到处飘着杏黄的旗幌子。小范摸了摸兜里,翻出两个大洋来,在手里掂了掂,一脸苦笑,两个钱能干什么?他盘算着给嫦娥买一副镯子,买一身衣料,给老人买一封点心,给水生买一件儿小玩意。
    这些东西开发出去,少说十几个大洋。一分钱难倒英雄汉,范立田一下子难住了。猛然想起他身上,还有一件值钱的物件,在他的内衣口袋里,有一只金壳怀表,他拉出来看了看,金黄的表壳儿,一条盘着银缕的表链子,还有一个好看的绿玉坠儿。掂在手里沉甸甸的,小范有些不舍得了。这只怀表是老团长的心爱物儿。
    一九四二年,在滹沱河畔打阻击战,被日本人圈在了河套里,河套里四面是绿蓊蓊的沙柳,子弹把沙柳叶儿打光了。团长指挥大家撤退的时候,胸前中了一弹,立时不行了。范立田从一当兵,一直给团长当警卫员,不知哪儿来的力气,他弯腰背起团长钻进了柳行子,这一片沙柳,少说也有几十亩大,头顶子弹蝗虫一样嗡嗡乱飞,不知跑了多长时间,直到听不到枪声了,范立田才把团长放下来。
    团长还有一口气儿,一口口地吐着血说:“小范子,你往东跑,出了柳行子,跟上部队……”团长从衣袋里抖抖的掏出怀表递给范立田,咧着嘴笑了笑,断断续续地说:“你跟了我,八年,送给你吧,小范子……”范立田哭了一阵子,在沙柳行子松软的泥土里刨了一个坑,把团长埋了。
    这些年,这块怀表,范立田一直在贴身的口袋里装着,那沙沙的声音,好像团长的心跳声,困难的时候,心情不好的时候,拿出来看看,什么困难牺牲都化作了勇气,让他一往无前。范立田踌躇了半天,硬了心肠,进了博雅街。
    博雅街经营的是古玩,这些年哪还有玩主儿,日本人占了紫镇之后,博雅街的老号都改成了当铺,杏黄旗上悬着斗大的“当”字,门挨门店挨店,掌柜的、伙计们把生意拉到街上来了。
    范立田在一家“一了当”的当铺前拴了马,大朝奉笑嘻嘻地迎上来,又是打躬又是作揖,脸上漾着笑说:“掌柜的,您别介意,谁都有个胳膊长袖子短的时候,人生在世没那么齐全的人。请进,请进!”
    范立田进了当铺,大朝奉亲手端上一碗茶,范立田没心思喝茶,站到半人高的柜板前,掏出怀表递进柜里,大朝奉笑脸不见了,戴上眼镜,挽了挽袖子,拿起怀表看了看,板着脸儿问道:“活当还是死当?”范立田听说过当铺里的规矩,点头说:“活当。您给保管好了,过个年巴儿,我再赎出来。”
    大朝奉拖着长腔高声喊道:“小日本金壳怀表一块!三十元!”范立田心里咯噔了一下,这块金壳怀表少说也值百八十,咋才给三十元?忙陪着笑脸说:“掌柜的,您看好了,这表可是东洋货,样子好,又是全壳儿金表,您再给涨涨?”
    掌柜的说:“您说的没错儿!搁在几年前,少说也值一个数儿,解放了,小日本滚回东洋了,您说谁还敢戴小日本的东西?”大朝奉把怀表递出来,“兄弟,这南北一条街儿,全是当铺儿,您挨个铺儿问问,多出这个价儿,我给您双倍的钱。”
    范立田没想到在这儿碰上个爱国商人,虽说价钱差了些,心里挺高兴,紫镇人见多识广,觉悟还蛮高的。从蔑号里接了钱,出了当铺,眼看日头西坠,范立田不敢耽搁,上了马往南进了一条胡同,胡同口里有一家首饰店,进门买了一对绿玉镯子,在布店里扯了一截花布,买了一封点心,往回返了。
    明义回了三道铺。昨天晚上,明和从车行里替他雇了一辆带棚儿的马车,一定要他回去把巧姐水彦娘儿俩接过来,顺便儿看看老岳丈。明义没有急着回三道铺的意思儿,三番刚解放,多少工作要做!
    大哥替他雇好了马车,他正有宗事儿急着要办。明义思前想后,等三番区委成立起来,更没有空闲了,他也不想违了大哥的意思。在董家是很在乎孝悌尊严的,大哥的话不容他不听。
    三番到三道铺是一天的路程,晨光还没有亮透,明义招呼着马车启程了。临行前,明和一再嘱咐他路上小心些,虽则三道铺没有国民党的军队,毕竟天下不太平。到了傍晚,明义的马车进了三道铺,他的心里竟有些微微的激动,离开三道铺差不多三个月的时间了,想水彦想巧姐,想念他的学生们。三个月一晃就过去了,他坐在马车上看着三道铺渐渐亮起来的灯光,心里温暖起来。
    到了家门前,明义给了赶车的师傅几角钱,让他找家车马店安顿下来,自己提了明和给他的岳丈捎的东西,轻轻叩打着门环,门里面老冯橐橐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明义的心不由得跳荡起来。
    老冯橐橐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不紧不慢地说:“谁呀?这么晚了,家雀儿也该宿窝了,不让人安稳一霎,真是的!”老冯嘟念着开了门,明义笑眯眯地站在门外说:“冯大爷,您老人家还好吗?”老冯的脸,差点儿凑到明义的鼻子上,说:“眼睛不好使了,您别怪我,天一擦黑啥也看不清,您是谁呀?”
    明义说:“冯大爷,我是明义呀,您连我都认不出来了!”老冯“哎呀!”了一声,惭愧地说:“明义,您看我这眼,真是不中用了,连主人都不认的了。”说着接了明义手里的东西,边走边说:“这两天老掌柜预备让我过去瞧瞧呢,这么些日子,没您的动静,不放心呢。”明义问:“爹的身子还好吗?”
    老冯叹着气说:“上了年纪,没个好不好,说好呢,一天三顿饭,空一顿儿也不行,说不好,腿脚不利落了,离了拐杖上哪儿也难。明义,我是一个外人,您跟前岳父没多余的儿女,您和巧姐还得多上心,老掌柜这一辈子没少受苦,置下这么大个家业,不容易啊。俗话说,养儿育女防备老,您这一走,老掌柜心里不踏实呢。”
    拐过了影壁墙,岳父房里映着微微的灯火,明义的眼窝湿润了。老冯喊:“老掌柜,老掌柜!明义回来了!今早上您还念叨呢,说来就到了家门口了。”老冯的话还没说完,水彦从房里飞了出来,一下扑到了明义的怀里,抱着明义的胳膊呜呜地哭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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