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02)
说话的工夫,霍老二带着梁家的行人头儿进来了,大家见完了礼,霍老二说:“明华娘,发人吧,轿子在门口停着呢。 ”果然,外面的响器儿,吹打成一串儿。明美在人空里站着,看了霍老二一眼,头一低脸一红过去了。
明华娘出来说:“霍二哥,你这当媒人的不懂得礼数儿?闺女没有梳妆钱,还能披头散发出门儿不成?香胰子香粉香荷包,胭脂口红,凤冠霞帔,得使多少钱呀,你这人倒好,青天白日,我还讹你不成!”霍老二不懂得,懵怔着问:“啥梳妆钱?你快发人,误了时辰拜花堂,多不吉利呀!”
老霍多了一个心眼,把梁家的行人头儿拽到一边问:“有这么个礼儿?我哪懂得这个!”行人头儿说:“是兴这个礼儿,你没说,我还以为你这边没这个风俗呢。”霍老二拍着手掌说:“坏了!咱让人拿住短了,咋办?”行人头儿说:“你和亲家母商量商量,先发了人,改天再把钱送过来就是。梁家要面子,不会短了这几个钱。”
霍老二找明华娘商量,把梁家差人的话说了一遍,明华娘冷笑扑啦地说:“霍二哥,俺年纪小,见得世面少,难免礼数上有差池。你找个年纪大的问问,有赊宅子赊地的,没听说有赊闺女的。我不难为人家差人,话在理上呢,我也愿意赶紧把闺女打发出去,可我得从理上过吧?我们家闺女再不值钱,也不能白送了人家!”
霍老二没想到闺女扎了耳朵眼,还是不能上花轿,关键时候他坐蜡了。霍老二死乞白咧地说:“饶了你霍二哥吧,我胡子一大把了,头一遭儿办这种事,你现在让我上哪儿弄钱去!”
明华娘哼了一声,说:“船到桥头自然直。没本事儿,你别揽这个事儿。门外有快马,一个时辰打个来回,晚了你和梁家交待去!”霍老二朝地下吐了口唾沫,瞪着俩大眼说:“啊,呸!明华娘,不是当初你求我,给明华保媒的时候了,好像我老霍身上抹了蜜,你东一个霍二哥,西一个霍二哥,把咱的肠子叫软了。男方轿子车马发过来了,你弄咱的难堪,你也做得出来!”
明美愣愣地看着霍老二,狠狠瞪了娘一眼。明华娘被霍老二当众揭了短,鼻子都气歪了,搁在往常,不定撕了霍老二的嘴,今儿个是闺女大喜的日子,少不得压住了火气说:“怨你做事不光趟,你倒拿我的不是!今儿咱说好了,霍二哥,不拿梳妆钱来,我不发闺女!”
明杰娘怕把事儿耽搁了,把明华娘叫到一边儿,小声说:“她婶子,你快开了恩吧,霍老二有千般不是,咱可不能拿闺女说事儿。梁家是要脸的人家,一时疏忽也是难免,你不为别人,也得为咱闺女想想。进了梁家门,少不得看着人家爹娘脸色过日子呢,大家恼了脸,闺女能有好日子过?”
明华娘说:“嫂子,我知道你为孩子好,可这霍老二也忒欺负人了,一鞭子把羔子撵到前线上,你说,明美的日子咋过!”明杰娘看有了活络意思,忙说:“霍老二有啥错儿,也不能让咱闺女跟着落不是。你不发闺女,让梁家咋看咱?明理的说是霍老二不会做事儿,不懂事的说不定咋想呢。”
明华娘脸上有了笑模样,明杰娘把霍老二招呼过来,明华娘说:“霍二哥,你年纪不小了,看在你半白的头发上,我才不难为你,闺女我发给你,梳妆钱少不下一分儿。你和梁家说,我不是图人家的钱财,是礼节上有的。”霍老二得了令,脸也舒开了,发狠地说:“老三家里,今儿你给二哥扎了耳朵眼,谁再给人家当媒人,不用你伸手,我把自己的嘴巴打歪了!”
明华头上盖了蒙头红,腰肢儿扭扭的,嫦娥明杰一人一边儿搀着明华,明华娘眼睛红红的,闺女养得这么大,娘儿俩没少拌嘴,一遭儿打发出门,心里舍不得。明华临出门,明华娘叫了一声:“明华!”两眼泪水,呜咽着说不出话来。明华听到娘的喊声,愣了一愣,没止步也没回头慌落落地出去了。
大门边的场院里站满了人,梁家的一副八抬大轿,两副小软轿,几匹裹着红毡的牲口,在场院里停着。明华出来,场院里的人一声惊呼,好似见了天仙一般。街坊邻舍七嘴八舌,眼看花了,舌头不打弯儿了。
刘老成媳妇说:“哎哟哟,董家这仨闺女,一个比一个俊。这叫好马配好鞍,英雄戏貂蝉。难怪人家明华娘鼻孔朝天,不待见人,有这么俊俏的闺女,还愁下半辈子没福享。”
学田媳妇在人空里伸着脖子看,脑后挽着个牛粪纂,说:“明花有贵主,听说明杰也嫁个八路军的大官呢,将来呀,说不定也是凤冠霞帔。明华是虚的,人家明杰才是实的呢。”
庄稼人一张吃草的嘴,也能品出咸淡来,话儿又多又碎,免不了乌眉八叉,说出不中听的话来。嫦娥明杰扶着明华到了轿前,梁家的差人一挑软帘儿,明华躬身进去了,嫦娥明杰也进了软轿,梁家的行人头儿一声高喝:“良辰吉时已到,起轿!”太阳刚刚冒红,梁家的人马吹吹打打,踩着霞光一路远去。
董家的男男女女一直送到村口,直到人影儿看不见了,明华娘还伸着脖子看,淑云抹着眼泪说:“婶子,别看了,早不见影儿了。回去吧,三天后俺妹妹过门儿。”明华娘说:“你妹妹打发出去了,我这心也跟着走了。谁都说我和你妹妹八字不合,闺女终归是娘的心头肉,当娘的哪有不心疼闺女的?”
轿子一落地,吹手班子又是一阵儿吹打,吹的是《喜鹊登枝》和《拜花堂》,呜哩哇啦,一派喜庆热闹,鼓手班子得了梁家的赏钱,自是卖力。吹唢呐的两腮儿鼓鼓的,把眼睛吹成了金鱼眼,吹笙的也不敢耍奸施懒,抱着笙盂儿,十根指头忙得像抽风。打鼓的,敲锣的,击铜钹的也晃荡着身子喤啷个没完。
不等明华脚跟沾地,早有两个喜娘把明花接出来,明华的脚下觉得虚空,轻撩着红盖头看了看,脚下的红地毯儿,从脚下一直往前延伸,一条红彤彤的路,不知通向哪儿。
嫦娥和明杰也是不敢抬头,四周儿多少眼睛呀!耳边有人说话儿,叽叽喳喳,直往耳朵里钻。“不看新娘子,光看这两个女傧相,也知道梁家娶了个啥人,啧啧!你看人家的穿戴,你看人家那双绣花鞋,人家也是长着十根指头呢。”
嫦娥和明杰让人家一路品评,心里颤颤巍巍,过了影壁,过穿厅,又是画廊,又是穿厦,两个人一会儿走晕了。明华眼前一片红光,红盖头挡着眼,一路迷糊,上回相亲,虽然没蒙着眼,那时候羞的嘴里只剩一绺气了,哪儿还顾得看这看那,今儿对这个家,对这个院子她还是觉得生分。她只是影影绰绰看着前面,两只脚不停地倒换着走,是明杰吧,前面要是明杰,后面就是嫦娥,明华知道姐妹紧跟在她的身前身后,心里多少有了点底气儿。
从昨天晚上,明华一直滴水未进,娘说:“少吃几口饭吧,吃多了喝多了,下了轿子上席面,又拉又尿,麻烦是一宗儿,这事儿咋开口求人?”明华的肚子里一派火热,浑身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嫂子嘱咐说:“妹妹,轿子落了地,自己长着眼,光顾着害羞,千万别走差了路,新娘子最忌讳转向,大不吉呢。”明华紧跟着前面的两只脚,不敢胡思乱想了。
一行人儿进了花堂,满满当当一屋子人,正中是一架黄花梨供桌,放着一对插着鸡毛掸子的花瓶,另一边的画缸里,滚着几卷画轴,影壁墙上贴着大红的囍字。供案前面是一张八仙桌,明华的公公婆婆,笑微微的分坐左右,明华男人身上披着大红的花结,脸上笑得醉了一样。嫦娥明杰被梁家的喜娘拉到一边儿,两人静静看着这场面儿,心里也禁不住跳荡起来,好似拜堂的不是明华,而是她俩。
两人正迷糊呢,梁家执事的手里拿着红帖儿高声说:“良辰吉时已到,两位新人入典!一拜天地——”明华被喜娘扶着,微微弯了弯腰,正过了身子,执事的高声喊道:“二拜高堂——”明华朝着爹娘深深弯了个大躬,明华公公微微点着头,婆婆笑眯了眼,看着跟前的儿子媳妇,心里比喝了蜜还甜。执事的又喊:“夫妻对拜——”
明华一时心里砰砰乱跳,眼前有一双大脚慢慢移动,这个人,从今儿起就是她的男人了,她的生命,她的全部,交到这个男人手里了,明华的眼窝慢慢湿了,对拜的时候,她听到了那个男人心里的狂跳声。“步入洞房——”明华又羞又臊,脸上阵阵发烧,一点心劲儿也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