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01)
是知君无食必不仁,臣无食必不义,士无食必不礼,民无食必不智,万类无食必不信。
——谭峭《化书》
第二十一章
鸡叫两遍,淑云点灯下了炕,晃了晃水英,伏在水英耳朵上说:“水英,我和你爹到你三奶奶家去,哄着弟弟妹妹,早饭娘给你们预备下了。”水英在睡梦里迷迷糊糊应了一声。
淑云关门出来,天井里黑乎乎的,天上一派寒星闪烁,街上的狗叫成一串。明仁说:“别磨蹭了,街上有动静了。”淑云趴在妹妹的窗户上,敲了敲窗棂子,里面嫦娥闷声说,“我起来了。”
嫦娥开门出来,娘那边也点亮了灯,娘问:“淑云,鸡叫几遍了?”淑云忙过去说:“鸡叫二遍。娘,我和妹妹先过去了,您老别急着过去,天亮了再过去不迟。”婆婆嗯了一声,吹灭了灯盏。
三婶子家一宿没睡,天一亮梁家来抬人,这种事儿不敢有星点儿差池,这一宿明华娘一遍一遍地查看,唯恐哪儿有疏漏。明华睡不着,听着姐姐在一边打呼噜,脑子里乱成了一团麻,干脆起来了。
娘说:“你去趴一霎吧,早着呢!眼睛快熬成像核桃了,施了粉不好看。”明华苦笑一声没说话,坐在椅子上发呆。圆房嫁妆摆满了院子,平日空荡荡的院子,这会儿塞满了。明华点着蜡烛,一手捂着,挨件儿又查对了一遍,桌子椅子上锁扣上的线穗儿忘了拴,从屋里找出来,一个一个系上去。
明华娘恍然地说:“忙活了大半宿,还是把它忘了!心慌目乱的,谁又想得那样齐整!”东屋里传来一阵一阵的呼噜声,明华娘没好气地说:“你姐姐真不想事儿,就知道睡觉,不知哪辈子谁欠下她的!”
明华小声说:“娘,让俺姐睡一会吧,在婆家哪敢睡个安生觉,她有几个胆儿啊!”明华娘不吱声了,这两天,明美变了个人似的,脸上有了笑模样,说话莺声燕语,比以前更害羞了,兴许杨家怕她改嫁,对她好了吧。
有人晃大门,明华开了门,是大嫂子他们。明华说:“咋这么早?再睡一会儿晚不了。”淑云打着哈欠说:“哪敢睡?一觉睡过去,误了时辰,点不上卯,谁给我开赏钱!”
明华心里踏实了下来,笑微微地说:“嫂子,我有几件破衣裳,你别嫌弃,拿去穿吧。给了别人,一来不舍得,二来人家不定应心呢。”明华从小东屋里,怀里抱着个小包袱,小声说:“包袱里有几块钱,给水生的,你记住了,一会儿忙乱起来,别忘了。”
三婶子站在天井里,淑云哪儿敢接,大声说:“妹妹,你褪下来的衣裳,我哪儿敢上身,我多大年纪了,花花绿绿,不成了老妖精才怪!”明华说:“快接着,几件破衣裳,撑不了你的眼皮!”明华娘脸拉的半尺长,见淑云不接,说:“明华,你嫂子成天转了磨道转锅台,穿不出好穿来,给你妹妹留下,当个念想儿。”
明华娘伸手要接明华手里的包袱,明华把包袱往嫂子的怀里一塞,生气地说:“嫂子,你别不知好歹,多少是妹妹的心意,你实在不愿意穿,拿回去撕了打袼褙!该给妹妹留的早留下了,她才几岁呀,啥时候才能穿起来!”
淑云不是贪财的人,她知道妹妹的心思,她要是接了,不定落婶子多少闲话。见明华恼了脸,不好不接,抱在怀里,婶子的脸色像掉下来似的,心里七上八下。明华一转身,婶子笑眯眯地把包袱夺过去了,小声说:“淑云啊,你妹妹不定性儿,不定哪一天心血来潮,又回来找衣裳。”淑云赚了个没趣。
嫦娥在后面捣了嫂子一把,气呼呼地说:“换了我,扔到她脸上去!姐姐妹妹一场,送点东西,碍着谁的眼了!”嫦娥是个不愿多话的人,今日也是气急了,才说出这样的话来。三婶子回头瞪了嫦娥一眼,夹着包袱走了。
刚进屋,明华劈手把包袱夺了过来,一扬手扔到天井里,跺着脚说:“这个家我一天也呆不下去了!您别等着三日回门,我出了这个门,没回来的哪一天!”三婶子怕事儿闹大,梁家的轿子,不定在路上了,忙陪着笑脸把包袱捡回来,冷笑着摁在淑云的怀里,气咻咻地说:“公事上人来人往,人多手杂,我怕谁拿了去,才替你嫂子保管着,倒惹出你这些疯话来。”
一会儿明杰也过来了,一件紫微微的绸缎子夹袄,一件素朵儿的深色裤子,脚上一双绣着牡丹的花鞋,人前一站,多少精神儿!淑云早把刚才的不痛快忘干净了,把三个妹妹推到一块儿,说:“快看看这几个人精儿!高矮个头,穿着打扮,多像一胞的姐妹。你们三个往梁家门里一站,不知道的还以为王母娘娘,召集天仙们开蟠桃会呢。”二婶子笑嘻嘻地拨拉了淑云一把,说:“别耍贫嘴了,快帮你妹妹梳妆吧,一会儿轿子落了地,我看你咋办!”
淑云领着三个妹妹进了小东屋,明华坐在镜子跟前,等着嫂子给她梳妆,眼里红红地说:“嫂子,将来你这三个妹妹走了,不在跟前了,谁替你出头说话!在这个家里,我谁也不惦记,我担心她们给你气吃。”
淑云解开明华的头发,静静地给明华梳着头,听妹妹处处为她着想,心里又是感激,又是酸楚,眼圈一红,抽着鼻子说:“好妹妹,别往深处想,给人家当媳妇,哪有不担是非的。我命好,摊上了你们三个妹妹,处处维护着嫂子。有多少当嫂子的吃小姑子的气,想想,嫂子知足了。我进你们董家的时候,你三个才多大?整日里跟在身后,嫂子长嫂子短的,那时候,嫂子想,嫂子过上了好日子,一定像像样样给妹妹们操办婚事儿。”
明杰说:“嫂子,说归说闹归闹,在妹妹心里,从没把你当外人儿。嫂子,你忒软弱了,像个泥人儿,谁也掐一把捏一把,当妹妹的嘴上不说,心里替你难受。谁不是要皮要脸的人,往后儿,妹妹不在跟前了,甭管是谁,别吃他那一套。”
淑云说:“行了,行了,少也别给我长心眼儿,嫂子为的啥?还不是为着家里和睦。谁叫咱是长孙媳妇来着,忍气吞声的日子,你当嫂子愿意过?一旦撕破了脸,这个家就锔和不起来了。再说娘们家过日子,哪有勺子不碰锅沿的?明华,我看你婆家等着你拿总呢,唉,梁家呀哪儿都好,男人忒闲散了,啥事都交给女人做,不是长法儿。”
明华的妆很快梳完了,一条结结实实的大辫儿,变成了一个乌亮的大纂,银钗儿一别,凤冠儿往头顶一扣,明华倒真是个小媳妇呢。淑云正要出门儿,明华一把拉住说:“嫂子,坐着说会话儿,你一出去,多少人支使你。”姑嫂们在炕沿上一坐,正说得起兴,外面没好气地说:“还没梳好啊,梁家的轿子到了村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