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08）

    明华端坐在小东屋里，等着明杰娘给她开脸，明杰娘在明华脸上，扑了一层薄薄的石灰面，一张红艳艳的脸儿，被石灰一遮盖，看不出是明华了，明杰娘在一边搓线绳儿，一面搓一面嘱咐明华，说：“才几天的闺女呀，说走就走了。 明华呀，在家里你是个孩子，说多说少有爹娘担待着，出了这个家门，就是大人了，啥事儿都有个前寻思后倒量，说话办事自己拿主张，凡事忍耐着，别依着自己的心性儿。女人家谁都有这一天，没有不出门的老闺女。”
    二大娘说一句，明华应一句，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把石灰冲的一道一道的。明华说：“二大娘，我记着您的话。我不为自己掉泪，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我今日出去了，赶明儿俺娘把我忘了，她恨不得我早一天走了呢。俺娘不贪恋我，我还恋着这个家。俺娘做事行事，和别人不一样，哪儿有对不住您老人家的地方，您多看在明华的面儿上吧。”
    明杰娘心里舍不得明华，董家几个闺女里头，明华比哪一个都强一截子，心里通透，说话乖巧，做事儿周全，听明华这么说，一把把明华揽在怀里，眼泪扑簌簌地滚下来，说：“明华，二大娘心里，疼你胜过疼你明杰妹妹，你还没走，二大娘心里空了。孩子啊，天下有狠心的儿女，没有狠心的爹娘，你娘性情不好，你不许怪她。婆家再好，哪有娘亲，等以后你有了儿女，就明白爹娘的苦心了。”
    明杰娘和明华脸对着脸，把线绳子咬在嘴里，两只手绞着线绳，给明华绞着脸上的汗毛，明杰娘叹息着说：“身上哪一样儿，也是从娘胎里带来的，把这汗毛留在娘家，也是念想。开了脸儿，就是小媳妇了。”明华害臊地扭着脸，嘴里说：“您老人家再这么说，闺女往后就不疼您了。”
    明华娘说：“有啥害臊的！等不到过年，嫦娥也开脸了，你姊妹一走，二大娘心里不知咋难过呢？”绞完了脸，二大娘把明华的汗毛收起来，包成个纸卷儿，塞在袖筒里。从腰里摸出两个大洋塞给明华，明华横竖不接，明杰娘嗔着脸说：“明华，这是咱娘俩的缘分儿，等你发达了，二大娘还等着你孝敬呢。”
    淑云和嫦娥明杰送走了女眷们，拉着两个妹妹，进了小东屋，明华扭扭捏捏地看着嫂子，唯恐嫂子说出不中听的话来。淑云围着明华看来看去，哧地一声笑了，淑云说：“真是个俊媳妇儿！重眼叠皮，脸大了一圈儿，白得像剥了皮的鸡蛋。婶子，你说这么个俊俏人儿，给了人家多可惜呀！”
    明华羞红着脸说：“这张嘴像粪叉子，越老越不会说话儿。快把她的嘴撕了。嫦娥姐姐明杰妹妹，替我给她两下子！”淑云说：“她俩还指望我给她置办嫁妆呢，哪儿舍得！你们两个，趁这个人还在咱家里，闹闹新娘子。”嫦娥说：“明杰，咱才不惹这两个人呢。一个人来疯，一个泼辣货，哪一个是好惹的！”
    淑云看着婶子挽线绳子，笑着说：“婶子，您老人家干脆破费点工夫，把这两个人一块儿开了脸，咱娘们也清静清静。”嫦娥给明杰使了个眼色，和明杰一块儿拥上来，把嫂子摁在床上，淑云大呼小叫：“婶子！快来救媳妇儿，这俩人迟早是人家的人，我才是您的媳妇呢。”明杰娘笑着说：“该！你俩替我拾掇拾掇她，谁让她嘴尖舌快！”
    姑嫂们正在床上疯闹，明华娘推门进来，拉着脸说：“亲戚们还没走，你们倒是会自在呢！淑云，你当嫂子的，给妹妹们带个好头才是正经，没大没小，不怕亲戚们笑话！”
    淑云赶紧爬起来，缀缀身上的衣裳，愣愣地看着三婶子，心说，就知道拿我的不是，刚刚喘口气儿，又给脸子看。嫦娥和明杰撇着嘴不敢说话，明杰娘只顾低着头扫地，老三家里的话够六十个人听的，她恨不得淑云给她两句。
    明华气歪了鼻子，说：“嫂子，你平常的能耐呢，这会儿咋成哑巴了！整天忍声吞气，怨不得姐妹们不长志气，都是你调教的。过了九月初九，你不用来看谁的脸子了，有我在一天，你来一天，这个家，没把你拿了当啥的，你听我一句话，长长志气儿，你又求得着谁，用的着谁！”
    明华几句话，三婶子脸上，一阵儿青一阵儿白，张了半天口没说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