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04)
三官微微笑着,好似心里早就有了主意,霍老二等着三官的下文,三官却不说话儿。 霍老二说:“河北没遭灾?一个天爷爷,不一样的收成,老天爷也把庄稼人分成三六九等。”三官吐掉烟尾巴,说:“听说河北地面正闹土改呢,一些地主老财怕私产充公,急着变现,以前粮食行,价钱跟着收成走,现在是跟着人气走。我琢磨着,不出几个月这粮价儿,准打着番儿往上涨。”
霍老二摇着头说:“三官,你想空手套白狼?伸出手看看,除了十根手指头,你有啥?”三官点点头又摇摇头,苦笑着说:“不说这个了。明儿我想去一趟三番,看看明和的缫丝厂开张了没有,把这一车儿茧花卖出去,说句实在话,囤子里的粮食过不了年,还得倒腾点粮食。霍二哥,你有空儿查对查对村里的地亩,先别声张,咱们无论啥事,心里预先有个谱儿。我在担心仲森呢,拿明华换了四十亩地,将来人均地产,他不疯了才怪!”
霍老二说:“黄鼠狼钻葱地——不照算(蒜)道,这个埋怨我算是落下了。明华娘忙着打发明华出门呢,日子定在九月九,说明儿让我给明华送年命去呢。”三官叹了口气说:“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没办法的事。这娘们强梁惯了,谁的话也听不进去。”
霍老二吃了晚饭,早早闩了庙门,想早一些歇息。天气燥热,又是浑身酸疼,在庑房里躺了一会,身上一派燥热,把炕席子揭了,铺在菩提树下。天还没有深黑,一两颗星在头顶闪烁,院子里空荡荡的,一切都在寂静之中。霍老二心里很乱,一些不该想的事情,涌到眼前来了。
今儿一早,在后街上他遇见明美,明美挎着个箢子往碾坊里走,小腰身一扭一扭的,摊子家里跟在后面,唠唠叨叨不知说啥,他可怜明美,他这个老男人却一点办法也没有。羔子成了废人,明美这一辈子还有啥盼头?
一进杨家门里就守活寡,她婆婆不拿她当人,以后的日子咋过?想着,霍老二嘿嘿地自己笑了,他不是董家的啥人,和明美不沾亲不带故,他操的哪门子心?虽然这么想,他心里还是放不下明美。天上起了一阵凉风,菩提树叶哗啦着响,庙门前黑洞洞的,除了村里一阵紧似一阵的狗叫,四野里一点儿声息也没有,霍老二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了。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霍老二被一阵阵晃门声惊醒了,他一骨碌爬起来,走到门前问道:“谁呀?半夜三更的!”外面一点儿声息也没有了,霍老二又躺下了。可能是风刮的吧。这么晚了除了三官几个,谁还来上香?进了八月,今年的收成成了定局,香客们早没了祈雨的兴致。
不等霍老二睡稳,又是一阵儿晃门声,霍老二轻手轻脚走到门边,门前有嘤嘤的哭泣声,是哪儿的冤魂找上门来了?霍老二头皮发麻,心说,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有啥好怕的!
霍老二壮了壮胆子,提着门闩,打开了门,伸头看着门边,却是人迹俱无。心口一阵乱跳,腿也觉得软了。刚要关门,嘤嘤的哭声,渐近渐远,一个人影儿从树后转过来了。霍老二头皮发炸,大声问:“谁呀?哪儿来的女鬼!我老霍是正经人,有啥冤屈找龙王爷诉去!”
那人转过身来,霍老二吓了一跳,这不是明美吗?忙问:“明美,深更半夜,你来干啥?你婆婆又给你气吃了?”说着话把明美领进来,明美幽幽咽咽地说:“二大爷,俺来和龙王爷说说话儿,明儿俺就去了。二大爷,您给俺上一炷香,俺诉诉心里的冤屈。”明美的手里,果然攥着一根绳子,霍老二心里一阵发紧,心说,这孩子钻了牛角尖了,瘫子媳妇不定咋折磨孩子呢。
霍老二把明美手里的绳子夺了,说:“明美,多往宽里想吧,年纪轻轻,不能往那条路上走。”明美说:“俺知道您对俺好,俺来过一回了,绳子都搭在屋梁上了,二大爷,您没对不住俺的地方,俺不能害了您。”
一个人起了死的心,还有啥不明白的?霍老二不知咋安慰明美了,小心地说:“明美,羔子的事儿,二大爷对不住你,肠子悔青了,枪子儿不长眼,谁知道会打在他身上?”霍老二懊悔透了,羔子跑回去就跑回去吧,生拉硬拽把他送到前线上,出了这档子事。
霍老二进了龙王殿,把蜡烛点上,门边有个脏兮兮的蒲团儿,他捶打了几下,明美跪下了,霍老二凑着烛火点上一炷香,拱手拜了拜,插在香炉里,祷告说:“龙王爷,您显灵吧,我老霍无儿无女,神灵跟前有不敬的地方,您老人家多担待。这孩子没差错儿,您老人家好生看待她,别让她吃那么多苦了。杀人不过头点地儿,我老霍做下的事,我一人承当。”
明美跪在神案前,心里一时明白,一时糊涂,闭着眼磕了几个响头,哀哀切切地说:“龙王爷,您把我收了去吧,上辈子没修来福,这辈子没指望过好日子。您老人家在那边给俺派个差事儿,强似在这阳间里受罪。婆婆不拿我当人待,娘家也不待承我,我受几头子的气!”
明美一面念叨,泪水顺着腮帮子下来了,霍老二纵是铁石心肠的人,心里哪里搁得住明美这几句话,眼里一阵阵发湿,正想弯腰把明美扶起来,一阵阴风把神案上的灯烛吹灭了,明美顺势儿扑在霍老二的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