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03)
明杰娘和嫦娥一前一后进来了,明杰娘一进院子,笑着说:“淑云,今儿你受累了!”淑云说:“又来了一个倚老卖老的!婶子,您只管坐在跟前喝茶,我也不指望婶子疼媳妇。”明杰娘果然盘腿在淑云跟前坐下了。明华娘听见二嫂子来了,忙出来说话,“嫂子,我没过去搬你,你不怪我吧。”
明杰娘笑着说:“怪啥?自己的闺女办嫁妆,兴师动众的倒让人笑话。”明华娘问道:“明杰的事儿咋说的?小高人不差,看着心里踏实。嫦娥和明杰都登高枝了,我这当婶子的也跟着荣耀呢。”明杰娘微微笑道:“哪有啥说法?听小高的意思儿,过个一两年再说呢。我和你二哥看上的是小高的人品,说起小高的品貌来,还真拿不上桌儿去。”
明杰娘想起一件事来,问道:“听说羔子受了伤,抽空儿咱过去看看吧,孩子再不济,娘家也得给明美长长脸。”明华娘哼了一声,眼圈红了,说:“嫂子,您不知道明美吃多少气,婆婆打了男人打,身上青一块紫一块,让人不敢看。”明杰娘疑惑地说:“明美婆婆嘻笑话生的,不像是厉害人,原来这么促狭!我说明美不走娘家,孩子心里不痛快呢。”
明华娘泪眼婆娑地说:“眼不见为净。明美刚过去头两年,一家人拿着明美天仙似的伺候,这倒好,没给杨家屙下孩子来,三天两头儿挨打。明美说,娘,我受活够了,不定哪一天一根小绳子,拴到房梁上去了。嫂子,你听听,我这当娘的心里头啥滋味!”明杰娘唏嘘了一阵儿说:“总得为点啥吧?明美我看着长大的,人勤快,没多少言语,人见人怜的,咋这样命不济!”
淑云听着婶子们说明美,眼圈红了又红,怕眼泪落在被子上不吉利,吸溜着鼻子说:“婶子,我以为您不知道呢。前两天我和明杰去看妹妹,下身掐烂了,这个人不吭一声。咱董家哥哥妹妹一大群,让妹妹受这样大的委屈,好像董家没人了。”明华娘说:“杨家怨明美不会生养,撒不下种子,咋会出庄稼?风调雨顺的,别说明美有副好身材,青石板上照样长庄稼。”
明华娘问淑云:“淑云呀,没听说你妹夫伤在哪儿了?”淑云红着脸儿说:“听说裤裆里挨了一枪。”明华娘发狠地说:“该!八里洼去了那么多人,谁不是囫囵去囫囵来,哪有像他这样的!打枪的也是个不睁眼的,一枪结果了他,倒是利落了,占了茅子不拉屎,不如给谁让个位儿!”
明华嫦娥小姐妹俩,在屋里说话,明华说:“你看看我的嫁妆吧,你也多个心眼儿,早一天自己预备下,指望别人,不一定应心呢。”明华说着开了柜子,一样一样拿出来:一件大红缎子袄,一条棉裤,一对描龙绣凤的枕头,一对绣着鸳鸯牡丹的兜肚儿,两双绣花鞋,还有一对儿男人用的扎袍,一双男人的大鞋,一对黄铜脸盆,铜盆里放着一对圆镜子,一对香胰子盒儿,一对黄铜烛台,一对绿宝石镯子,一只镶金嵌银的凤钗,一对黄灿灿的耳环。
嫦娥看得眼花缭乱,嘴里不住的啧啧着。明华苦笑着说:“姐呀,黄金万两比不了一个好男人,我才不稀罕呢。咱们女孩儿家,在家听爹娘的,摊上个知冷知热的爹娘,是前半辈子的福,出了阁,指望身边的男人。家里有个知书达理的男人,你敬我爱,吃糠咽菜也觉得香甜。”
明华眼里泪汪汪的,“咱们姐妹几个,论人物也差不到哪里去,命里就分出厚薄来了。你和明杰是全福,老人跟前莺声燕语,娇生惯养,我和你们比,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爹娘有几个好脸色!”
嫦娥说:“明华,你想多了,爹娘跟前呆几天啊,爹娘待你再好是有数的,进了人家门里,才是正经日子呢。”明华说:“过不了几天,我就是梁家的人了,夜里想起来,浑身发凉,梁家是富贵人家,没进门儿,人家先把咱看低了,进了门子能有好日子过?姐呀,在咱们姐妹里头,我明华敢作敢为,明杰也有几分脾气,可明杰是小姐脾气,但凡我要是个男人,早出去闯荡世界了。”
嫦娥攥着明华的手,红着眼睛说:“明华,姐知道你心里的委屈。再委屈也得强撑着,在老人跟前能呆几天?三婶有千般不是,在咱们眼里她也是老人。长辈儿说多说少,也是为闺女好,咱们穷家破业不假,还没到卖儿卖女的份上,你也别和老人计较,叔婶也是吃够了苦头,才把你嫁到梁家。”
明华冷笑了一声,说:“姐呀,你站着说话不腰疼!你没见后街上咱大姐,当初不图人家几亩破地,姐姐嫁不到杨家,姐姐到了这一步,还不是爹娘的报应?我明华不是有眼光的,天说变就变,将来爹娘吃亏就吃在这四十亩地上。梁家眼前风光,将来呢?怕是……我不说了,反正有好看的哪一天!”
三官正要吃饭,霍老二抬腿进了屋,三官媳妇笑着说:“来得早不如来得巧!霍二哥,一块儿坐下吃饭。”霍老二说:“馋人嘴长。日头偏西了,咋才吃饭?”三官媳妇白了三官一眼,气咻咻地说:“问你兄弟!这个屋子顶盛不下他了,整天像马蜂掐了腚似的。”
霍老二拍打着手,接过三官媳妇递过来的筷子,说:“点了半天火没点着,这一顿饭和灶王爷一块儿省了,没想到我比灶王爷有福气。”三官一边低头吃饭一边问:“见着立田没有?”霍老二说:“小范到紫镇去了,说是跟车耀先同志汇报工作。明义一早去了三番,明和说把他的店面儿腾出来,让区委办公呢。”三官嗯呀了一声,没说话。
霍老二问三官:“羔子咋样了?想过去看看,瘫子家里横眉竖眼,在她家门口转了一圈儿,没敢进家门。”三官微微笑了笑,说:“别去惹她了,过一阵子再说。霍二哥,咱们啊捅了马蜂窝了,这辈子甭想轻松一天,明美天天哭咧咧的,低头不见抬头见,见一回心里难受一回。”
三官媳妇吃吃地笑着,托着腮捂着嘴,险些把饭喷出来。三官心里正不痛快,瞪了媳妇一眼,骂道:“滚一边笑去!啥事儿让你这么高兴!”三官媳妇硬是把笑憋回去了,抹着眼角的泪,说:“真是啥人摊啥事儿,你说多大点的东西,咋偏偏就打在那儿。老天不长眼,横竖给杨家留下条根儿。明美那么招人疼,也是命不济!”
霍老二说:“俗话说,打小看苗,三岁到老。羔子不往人堆里混,娇惯的没人形儿,自古棍棒之下出孝子,娇生惯养出逆子,这话儿不假。”三官媳妇说:“别的事儿兴许帮个忙,这种事儿,没人替她受活。”
三官吃完了饭,拧了根烟吸着,慢吞吞地说:“霍二哥,今年这个年景儿,灾情重,春上怕闹春荒,大伙儿囤里粮食不多,我思谋着咱得寻个法儿,咱不能这么干等着。”霍老二愁苦着脸说:“小范把八里洼交到咱手里了,大伙儿看着咱们几个管事儿的呢,春荒挡不住,是得想法儿安定人心。三官,你有啥办法?”
三官说:“前几日明义说,好些河北老客到三番粜粮食,粮食贱得没了形,只要有开口还价的,人家烂贱舍了。”霍老二疑惑地看着三官,说:“粮食再贱,咱也没钱囤粮食。大伙儿穷得张牙舞爪,上哪儿变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