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07）
高营长是个勤快人，打扫完院子，悠悠荡荡挑着水桶走了，明杰说：“你知道井在哪儿？”高营长回头笑笑说：“鼻子下面有嘴呢，我知道井在哪里。”高营长出了门儿，明杰和娘在院子里择菜，明杰看着娘笑微微的样子，腆着脸问：“娘，这个人咋样啊？”明杰娘故意板着脸说：“不咋样儿！人家和咱没关系，枉评论人家不好，娘可不是闲磨牙的人。”明杰觉得好没意思，噘着嘴巴不说话了。
明杰娘抬眼看了明杰一眼，噗哧一声笑了，说：“哎，儿大不由娘。董家这几个闺女啊，不定哪一天，一个也见不上了。明华吧，听你三婶子的意思，今秋上就打发她出门呢。嫦娥呢，别看不吭不哈，心里有主见，过了年也该出阁了。你说养活闺女图啥，小时候是累赘，长大了是冤家。”
明杰白了娘一眼说：“别冤家冤家的了，娘，看着我心烦，把我撵出去！”明杰娘笑了，“娘才不舍得呢。闺女是娘的念想，不管你走多么远，心里总有个盼头。明杰呀，跟娘说，你看上小高哪儿了？”明杰不高兴地说：“我就知道你们不同意，爹呢一天嘟噜着脸，好像我做了见不得人的事儿。高营长咋了？竹竿倒是高，能当梁还是当檩条？”
明杰娘没想到明杰对小高这么贴心，明杰一直偷偷喜欢范立田，明杰是个心性高傲的人，怕一时赌气，把小高当成了范立田，婚姻可不能当儿戏。明杰娘看着明杰真生了气，忙说：“娘喜欢小高呢，多精干啊！人高马大没个好性情，像死秧子瓜，娘不喜欢蔫性子的人。”明杰脸上微微红了，轻声问道：“娘，俺爹不知咋想的？”明杰娘说：“你爹呀，他的主意在你大爷肚子里，你大爷对小高喜欢着呢。”
娘儿俩正说着话，小高挑着水笑哈哈地进来。明杰娘说：“小高，你歇歇吧。明杰，快给小高拿毛巾擦擦汗，看热得这头汗！”明杰拿过毛巾搭在小高的肩上，小高抹了把汗，又挑着水桶走了，明杰娘拦挡着说：“别挑了，把井挑干了，人家说咱多吃多占。”没想到娘也会开玩笑，明杰说：“让他挑吧，能挑几回呀。”高营长挑着水桶走了。
明杰娘在灶屋里烧火，小高拿了条板凳坐在婶子跟前说话，娘儿俩倒像是几年不见面的样子。明仁娘问道：“小高，你家里还有啥人，亲娘老子还壮实吧？”高营长最怕提家里的事，当兵的时候，家里还有个瞎眼的老娘，后来打仗打到苏北，离家没多远了，部队正在休整，首长说，小高，回家看看你娘吧，老人家不定多想你呢。小高借了一匹快马，连夜赶回家里，哪儿还有家？天井里的草一尺多深，几间房子早坍了。他一路哭着到了老林上，娘的坟头上长满了苦艾，他一边拔一边哭，等蒿子拨完了，天也亮了。
高营长眼里有一抹红潮，闷闷地说：“家里没啥人了，我是背生子，没见俺爹的面。娘一个人把我拉扯大，后来村里过队伍，娘说，儿啊，你奔活命去吧。那年我十五，俺娘的眼早看不见了。我说，我不走，我在家养活您老人家。俺娘哭着说，你这个不孝子，你在家里到老也是一根蛆，儿啊，你快走吧，啥时候从门前路过，别忘了在娘的坟顶上抓把土。”
小高说得明杰娘眼泪哗哗的，抽噎着说：“小高，你把婶子当娘吧，有了难处跟娘说。俺们家明杰，从小娇生惯养惯了，脾气儿直爽，哪儿有不对的地方，看在婶面上，你多担待她。”小高说：“婶子，我怕耽误了明杰，等战争结束了，我一定好好孝敬您。”
明杰在东屋里绱鞋子，一双鞋才绱了一半儿，这双鞋原本儿是给明礼做的，她看了高营长的鞋子，和明礼大小差不离儿，高营长说走就走了，她想给他留点念想，这一去不知啥时才能见面。
明杰一面绱鞋一面叹气，她的心里，放不下高营长了，心里早就有一个影子，朦朦胧胧，影影绰绰，有时候像范立田，有时候又不像，那个人老在眼前晃。正想着心事，一不留神锥子攮到手上了，殷红的血流出来，她含在嘴里吮着。
高营长悄悄推门进来，明杰心里一阵狂跳，不自然地看了高营长一眼，冲他努了一下嘴巴，高营长在床沿上坐下，拿起鞋来看着说：“明儿我要走了，也许很长时间不能见面。”
明杰低着头，好似没往心里去，微微叹了口气。高营长试探地说：“明杰，我可以给你写信吗？”明杰依旧低头绱鞋底，麻线发出好听的嗞啦声。高营长看着明杰的脸，犹豫着说：“革命形势发展很快，也许一两年，也许三两年革命就胜利了，到时候我来一定接你。明杰，你在听我说话吗？”
高营长一直看着明杰的脸，看得很专心，明杰的脸红得像一块红彤彤的绸子。高营长从腰里拔出匕首递给明杰，明杰愣愣地看了看，没伸手接。高营长苦笑着，试探地说：“明杰，我没有啥送你的，这把匕首我一直带在身边，我非常喜欢它。你留着防身吧。”
明杰忧郁地看着高营长，把匕首接过来，幽幽地说：“小高，我没啥话说，我等着你，不管多少年。打仗，你多注意着，别光顾自己的性子。夜里睡觉警醒着点，我听三哥说，你常肚子疼，别生的冷的都吃，天冷了用热水捂捂肚子。”
高营长很感动，眼里**辣的，从小到现在，除了娘还没人这样关心他，明杰说一句他答应一句。听到外面有人说话，像是范立田。明杰幽怨地看了高营长一眼，轻声说：“你出去说话吧，咱俩呆在这里，算啥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