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02)
三官和明仁在龙王庙开秤收伙食,一包袱一箢子摆满了天井,大伙儿挤挤歪歪围着三官,金黄金黄的煎饼,垛在庑房里。 来交伙食都是闺女媳妇,叽叽喳喳,像老鸹窝里捅了一杆子。明华娘是一对包袱,包袱皮上写着“董记”的字样。她来早了,好像比谁都积极,话也特别多。
明华娘帮着三官维护秩序,一只手卡着腰,一只手比比划划,好像哪儿来的女干部。“这是谁家的煎饼啊,把包袱挪一挪,别挡着路。早一黼儿晚一黼儿一个样,不耽误大家回家做晌饭。老成媳妇,往前挪一挪,排好队,就是你,别插楔儿!”
老成媳妇撇着嘴不搭理她,嘴里嘟囔着说:“你看明华娘那个浪样儿,谁给她封的官儿,不扎毛的抱窝鸡!啥事儿不得好处,她啥时候靠过前?不要脸的强梁货,也就她使的出来。”
三官扶着秤杆儿,斜了明华娘一眼,抿着嘴半是调笑着说:“大家都向三嫂子学学,看看人家,这才叫觉悟呢。”刘老成媳妇小声骂道:“老鸹落在猪腚上,看见人家黑,看不见自己黑。”
明华娘被三官一表扬,蛮劲儿上来了,大声说:“三官,别光顾扶秤杆儿,人心这杆秤,也有头高头低,煎饼和煎饼不一样儿,你们查看查看,有糊弄事的,托奸施懒的,给她提出来,都一样看待可不行。”
跟前的娘们小声骂:“贼心老婆会看家。自己糊弄事儿,赖在别人身上。”明华娘一句话提醒了三官,三官说:“大伙儿把包袱皮揭开,相互验看验看。三嫂,我没多长出两只手来,麻烦你替我查看查看,糊弄事的,给她提出来。”明华娘是谁呀,得罪人的事儿,她才不干呢,一个庄里住着,低头不见抬头见,抹了谁的面子,查验出谁家来,不恨她一辈子才怪。
明华娘说:“好你个三官,你得了好名声,让我来背恶名,你也不打听打听,三嫂子吃几个干煎饼。”三官笑道:“你这个老婆,真不拉理!事儿是你挑起来的,让你搭个眼儿,你倒褒贬起我来了。”明华娘也笑着骂:“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我是给你提个醒儿,你倒指派起我来了。”
明美婆婆来晚了,和明华娘打了个照面儿,两个人的鼻子里都哼了一声,向对方示威。明美婆婆偏是眼里不含沙子的,大声说:“天底下没见这么促狭的,女婿上了前线,死活不知,丈母娘倒是好,脸也不擦,眼也不眨,闺女哭成泪人似的,就是铁石心肠的人,也该疼闺女吧。”明华娘冷笑了一声,说:“我才懒得问呢,上前线的多了,不止俺女婿一个人。羔子该吃点儿苦头,懒得像个大烟鬼,浑身没四两劲,还算个男人啊。”
大伙儿看着两个女人斗嘴,说:“针尖对麦芒儿,亲家俩挑到云南也不偏沉。一个强梁货,一个胡厉害,没缘分不做亲家。”明美婆婆把包袱提到三官跟前,嘟噜着脸说:“三官,快过秤吧,这起子人大眼瞪小眼的,一个个乌眉八叉,人不像人鬼不像鬼,龙王殿快成阎王殿了。”
大家笑着说:“瘫子家里,你别一网打尽满河鱼,该和谁论理和谁论理,咱又没招惹你。”三官笑着说:“少说两句吧,庙堂里供着神灵呢。”说着话揭开了明美家的包袱皮,明美婆婆摊的煎饼黑乎乎的,不像是小米煎饼,大伙儿都撇嘴。明美婆婆小声说:“三官兄弟,俺家鏊子不好使,你别挑毛病。”三官给她提到一边说:“这可不行,你看人家的煎饼,鲜亮的像黄表纸,你掺了啥吧?”
明美婆婆脸红了一阵子,干脆撒起泼来了,指着三官的鼻梁子,跳着脚骂:“三官,狼群里跑出驴来了,显着你大了?你说我掺啥?家里一个不能动的瘫子,一个混得不透气的,一个不生养的,一家人除了能喘气,还能干啥?”明美婆婆一腚坐在地上,朝着庙堂拜了两拜,大哭小叫:“龙王爷,您显显灵吧,这不睁眼的日子老娘过够了,您老人家把我收了去吧。”
明华娘气的浑身直打颤儿,三步两步奔过来,一把裁住明美婆婆的头发,大声骂道:“瘫子家里,当着大伙的面,你把话说清楚,谁不会生养了?俺明美进了你家门里,从落轿那一天起,你给她一天好日子过?你家羔子,是头吃草的野骡子,我不怕大伙笑话,到今儿个俺闺女,还是囫囵身子呢。”
明美婆婆哪受得了这个,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一把薅住明华娘的头发,张口骂道:“俺羔子是骡子是马,枪头子好使不好使,你闺女知道,你一个丈母娘,还不是干瞪眼!”两个老娘们像两匹母狐狸,在庙堂前滚动起来。
女人们喜欢看热闹,这两个娘们平常儿臭半截庄子,恨不得两个人,在眼前就揪下活人头来。打吧,撕吧,咬吧,看谁比谁厉害。刘老成媳妇跟她俩不对眼,正在气头上,少不了起哄说:“瘫子家里,拉下她的裤子,看她有没有臊毛!明华娘,揪她的**,看她还敢欺负你闺女?”
明仁看不下去了,两人斗斗嘴,出出气儿就算了,没想到打起来了,急忙合死账本站起来,解劝道:“婶子们,别打了,你们不看啥时候,前线还等着吃粮呢。”明华娘喘着说:“三官,你拉偏仗,嫂子说啥也不依你,今儿我先替明美出出气儿。”
三官横在两个娘们中间,费了好大劲才把两人撕扯开,三官吼道:“有本事儿上陈庄抬担架去!东家长李家短,磨牙斗嘴,打到龙王殿来了,不看看啥时候,吃饱了撑的!”
明美婆婆的前襟,让明华娘撕破了,两条脏兮兮的布袋**晃荡着,一面掩着大襟一面说:“三官,你耍偏心眼儿,仗着董家势力大,欺负俺杨家没人。我和明华娘抓破脸也是亲家,你算哪庙里的二郎神?”
明华娘手里攥着一绺子头发,也瞪着三官喘气:“三官,管天管地,管不着我们亲家亲热,今儿打下人头来,明日照样坐在一个炕头上,俺亲家也是拉理的人,不跟你一般见识就是。”
三官咧着嘴巴,像吃了八个苦瓜,生气地说:“好,好!算我多管闲事。羔子他娘,搁下你亲家的事儿不说,你说着煎饼咋办?”明华娘说:“亲家啊,你掺了秫秫面子,怨不着三官说你,明眼人一看就明白。我和明美他爹就喜欢这一口儿,多筋道呀。亲家,我上的账,多出几十斤呢。”
明华娘走到明仁上账的桌子跟前,哗哗翻了翻账本子,说:“明仁,给你表婶子上上账,再不济也是亲家一场儿,不能让外人看笑话。”明美婆婆脸上霎时漾起了春风,说:“妹妹,咱可老长日子没这么亲热了,你下手恨,我**上的血道子,瘫子问起来我咋说?”
明华娘掀开亲家的大襟,验看了一遍,噗哧笑着说:“哎哟,打起仗来,谁还管疼热!都成了空布袋了,他还稀罕啥?他问起来,你就说猫抓的吧。”亲家俩赶着牲口,说说笑笑走了。三官看着二人的背影,摇着头说:“狗脸儿亲家!好不了半个时辰,准又打翻了天。”
落黑之前,霍老二回了八里洼。明仁在龙王殿支了一口小锅,这帮子人从家里拿来油盐酱醋,也算是给霍老二安了个家。霍老二累草鸡了,下了骡车,两腿软的像面条。三官接过马鞭子,大青骡子打着哆嗦浑身冒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