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07)
仲森闷头吸烟,叹着气说:“世界不平静,谁知将来咋样?听说三番战事一天紧张起一天,不定哪一天打起来。 小范明义忙着捐款催粮。你说大哥一家,跟着凑啥热闹?把粮食捐出去,明年春荒咋办?”
明华娘瞪了仲森一眼,说:“你倒不用操这个闲心,大哥呀不像咱们,外面有明和兑银子,明义是大户人家的女婿,捐几担谷子伤不了筋动不了骨。他爹,不管人家有千条妙计,我有一定之规,动捐的咱一根草也没有。”仲森不说话了,他的耳朵里听到了一些动静,抗日捐还是要拿,自古不抗皇粮国税,说不捐说不过去。
三官和明仁进了三叔家的院子,在天井里三官咳嗽了一声,三叔家的屋门吱呀开了,明智伸出半个脑袋,院子里有两个人影儿动,明智见是大哥,开门出来,说:“大哥,你咋没把水生抱来,有日子不见了。”明仁说:“过两天去看看吧,你嫂子给你做了一双鞋。娘也想你了。”
三叔跻拉着鞋出来,说:“三官兄弟,快屋里吧。”三官进了屋,婶子笑着站起来说:“三官兄弟,哪阵邪风把你吹来了,有日子不见了,我还和你三哥说呢,赶上连阴天,让你来家坐坐,明华的喜酒,你还没沾嘴呢。”
三官坐下,明华红着脸儿,给三官倒了一碗儿水,叫了一声三叔,想起那日若不是三官叔,把她从门楼上解救下来,哪有她明华的小命,她心里对三官叔一直有无限的感激。
三官看了一眼明华,说:“今年地里没生活,倒不用连阴天。嫂子,我给你道喜了。”明仁坐在炕沿上,明智偎靠着大哥傻傻地笑着。三官说:“嫂子,以后你就享福吧,梁家的指缝里多少漏一点,够你和三哥受用一辈子的。”明华娘撇着嘴说:“养活闺女图一门亲戚儿,我才不稀罕闺女家的家产呢。明美家里有啥呀,我还不是照样把闺女嫁过去?养老送终有明智,闺女指望不上。”
三官说:“三嫂子,村后那四十亩地,可是你和三哥的养老地,明华啊,没少给你赚彩礼。”明华娘哼了一声说:“三官兄弟,你是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给嫂子一个痛快话,不会是专门给嫂子道喜来的吧?”
三官看了明仁一眼,明仁知道三官的意思,婶子的话难说,话不投机骂他两句白吃白挨。明仁换了话题,“三叔,梁家的地过来了,过了秋分该种麦了,早物色几个人。四十亩地少说也得两个人,人少了种不过来。”三叔说:“我想上三番集上物色个外乡人,偏偏三番又不太平,本乡里哪有闲人?明仁,你和三官替我寻摸两个人,最好没家口的,有家口拖累,咋能安心。”
三官没想到把话头岔开了,三官只好硬着头皮照直说:“三哥三嫂,抗日捐的事儿,你们耳朵里兴许有了,小日本打完了,天下一时半会还太平不了,扛枪吃饭,这一条自古就有,这捐咱还得拿。”
明华娘说:“三官兄弟,这八里洼的乡长,是俺二哥的,咋到了你手里?难怪人家说你三官手大胳膊长呢。二哥也真是,自己家里啥话儿不好说,偏要难为你一个外人。”
明华娘不轻不重一句话,让三官封了口,三官张了张口,话还真不好说了。明仁说:“婶子,是这么回事。”不等明仁说话,三婶子把话头拦住了,“明仁,赶明儿和你二叔说说,这差事咱不干了,人家张着簸箕等着,还怕交不出去?”
明仁说:“婶子,三番不是打仗吗,咱们不交粮食,队伍上开不了伙,打完这一仗,天下安定了,日子就有盼头了,咱庄稼人盼的是个太平年景,不用侄子说,婶子心里明镜似的。”
明华娘不气不恼,依旧爽朗地笑着说:“明仁呀,不是婶子不上捐不纳税,有理不在声高。你俩说说,人家小日本早滚回东洋老家了,还收的哪门子抗日捐?三番打仗,打得红了天绿了地,该不着婶子啥事儿,不是婶子调唆的,婶子平白无故交几斗谷子,算啥事儿。今年的大秋没指望,庄稼晒成了红土,明年开春度荒咋办?你二叔不来催粮要捐,是惦记着婶子家日子呢。”
明华听不下去了,放下手里的鞋底,白了娘一眼,说:“娘,人家都交了,指望几斗谷子度荒,能撑得过去?你不为别人,为俺大哥和三叔想想。也就是俺三叔性子好,换了外人再难听的话也说了,抗日捐你也少不了一斤一两。”仲森愣愣地看着明华娘,生气地在鞋底上磕着烟灰。
明华娘撇着嘴笑,“哎哟哟,还是俺闺女通情达理!明华呀,娘知道你在家吃不了几天粮了,可这家人还得过下去。三官兄弟,不是嫂子难为你,家里张口的多,干活的少,囤里没几担粮食,赶上这样的荒年,嫂子有那个心,没那个力量,你和明仁到别人家转转吧。过两天,嫂子备下酒,你和你三哥喝一壶。”
三官按灭了烟,冷笑说:“三嫂子,你不用撵我,我说完话就走。”三官站起来要走,说:“三哥,你识文断字,俗话说,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战事说开就开了,不能让队伍饿肚子打仗吧?霍老二一副棺材板儿捐上了,你咋开不了金口。”仲森说:“三官兄弟,你嫂子开玩笑呢,她没说不交啊。”
仲森拉了明华娘的袖子一把,说:“他娘,来个要饭的还得打发个干粮?当是积德行善吧。”明华娘一扭身子,说:“我说不交就不交!三官你有本事儿,把我绑了去吧,你说挨板子,嫂子挨板子,你说过大堂,嫂子过大堂,头上三尺有神灵,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
话说到这份上,三官也恼了脸,“嫂子,今儿个我尊你一声嫂子,过了今儿,你用不着我三官了。三哥,你也是顶门立户一个男人,你不怕别人戳你的脊梁骨?”三官说完话就走,明华跺着脚,说:“娘,您这辈子碰不到难处,用不着人了?啥事儿不是三叔跑前跑后,不为人情,还为面子,您就这么把三叔打发出去?”明华娘铁了心,朝门外大声说:“三官,你以为你多大用处?嫂子还没瞧上呢,千条大道由着嫂子走,你拦挡不住!”
明华从腰里掏出两个大洋,追上了三官,说:“三叔,我不定哪一天就是人家的人了,您别和俺娘计较,家里遇上个啥事儿,还得您替俺爹周全呢。三叔,这钱是梁家的,人情是董家的,您拿着买几担谷子吧。”三官说啥也不要,明华说:“三叔,拿着买几担粮,俺娘一时想不开。”三官接了钱,拉着明仁生气地走了。
三官和明仁走到过道底下,明华娘大哭小叫:“明华,娘十月怀胎,费心巴力把你屙下来,没指望你给娘争面子,你倒好,当着外人撕娘的老脸。明华,你滚吧,你亲爹亲娘在八里堡呢!”
三官立住脚跟,待要杀回去,明仁怕把事情惹大了,把三官拉住了。三官说:“你婶子这个母夜叉,把她的下巴掰了去,省得明华受委屈。”三官刚走出两步,听身后大骂:“三官,你个遭天杀的,你个土匪头子,老天爷一个焦雷霹了你!”明仁说:“三官,忍忍吧,看在我的面子上,和婶子讲不出个囫囵理。”
三官叹着气儿说:“明仁,你三叔忒窝囊了,我要是你三叔,一纸休书早把她打发了,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女人有的是。”明仁说:“三叔啊,早磨没性子了,摊上婶子这样的,三叔也够可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