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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05)

    明仁说:“有一年,刚记事儿呢,一不留神,掉到村南池塘了去了。 也是命里有救星,南乡里过来个赶脚的,正巧走到塘口跟前,听到池塘里有动静,停下了脚步把我抄上来了。村里老少爷们都在麦场里打场,谁也没听到我的喊声。南乡人到了池塘跟前,看见我在水中央打踅摸,衣裳也没顾得脱,一个猛子扎过去了。正巧他赶着匹黑骡子,把我抱在骡背上控净了水,慢慢就苏醒过来了。”
    霍老三说:“还有这事儿,没听你说过。”明仁说:“等我爷爷赶过来,南乡人坐在路边吸烟,爷爷给人家磕了个头,请外乡人家里坐坐,留下个姓名。人家说啥也不回家,他说,救孩子一命,我一辈子的罪过就免了,这孩子命中犯水,你到庙里捐条门槛吧。”
    霍老二点头说:“庄稼人命贱,千人踩万人迈就长命了。”院心里有棵树,枝叶扶疏,浓荫覆地,扁圆的心形树叶儿,甚是好看,到了雨季里,树枝上生出一绺绺白嫩的气根,像长了白胡子。庙里的东西附着神灵,孩子们不敢动。
    头顶上唧唧喳喳,霍老三抬头,正巧一团鸟粪落在鼻梁上,霍老三心烦地呕哧了一声,小鸟振着翅膀飞走了。霍老三抹了一把鼻梁说:“奶奶,倒霉了,屎壳郎往嘴里钻。”明仁说:“不知鸟嘴里落下的啥种儿,满村里没有重样儿的。”霍老二说:“叫菩提树。过去庙里都栽这个,说是当年佛祖爷在无忧树下出生,菩提树下顿悟。有庙祝的时候,一天浇两遍水,说这树通神灵。”
    正说着话,三官父子赶着骡车过来了,车上满满一车谷子。钟秀说:“大哥,俺爹让你帮着卸车呢。”大家拍拍腚上的草叶子,出去卸粮食。霍老二说:“三官,咱们立个簿子,有个账,到时候向大伙念叨念叨,省得到时说不清。”
    三官抹了把头上的汗说:“霍二哥,还是你想的周到,是该建个簿子。明仁,咱这几个人就你一个识字,买张毛边纸,立个账吧。”明仁说:“我识几个字儿呀,一会儿二叔过来,还是二叔上账吧。”
    谷子卸在庑房里,钟秀吆喝着骡车走了,大家坐在庑房跟前阴凉地里,合计筹粮的事儿。明仁说:“三官,咱们议论个章程,比如说,部队不能吃生谷吧,咋也得弄成熟饭,该蒸馍蒸馍,该烙饼烙饼,摊派给娘儿们。粮食分下去,也得有个监工。再比如说,粮食放在庑房里,也不是个事儿,咋也得有人看管。”
    魏三官是个粗糙的人,做事粗拉,听明仁一说,才知道有许多事要做,皱着眉头说:“娘们的事儿难计较,咱们几个大老爷们,不好在女人空里说三道四,明杰又是个没开脸的大闺女,万一碰上个泼辣货,说出不中听的话来,对不起你二叔。”
    三官犯起愁来。明仁说:“让婶子出头吧,三婶子是个烈货,以毒攻毒。”三官掀起衣领子说:“明仁,你三婶子抓的,这几担粮食,好似摘了她的心肝,你还指望她抛头露面?”三官脖子里果然一道道红印,笑着说:“三官,婶子给你挠痒痒呢,婶子细皮嫩肉,也不是省油的灯。”
    霍老二知道三官和明仁脸皮薄,说:“三官,娘儿们堆里,你们比我一个单身人强。我来当庙祝,替你们看管着粮食,抬担架领支前队算我的,跟女人们打交道的事儿,最好别找我。”
    三官自然不好说啥,霍老二已经请了任务,再说这庙里多少年没住人了,离村又远,除了霍家兄弟,谁敢陪着张牙舞爪的龙王爷。三官说:“行吧,霍二哥,咱可说好了,哪一头也耽搁不起,大家尽力吧。”
    三官安排好庙里的大小事务,日头已是偏西了,几个人解散了回家吃饭。到了家门口,心里倒有几分紧张,为了捐粮的事,他和钟秀娘吵了一架,钟秀他娘赌气回了娘家,娘家本庄本院,倒也方便。不是大事儿,三官懒得跟娘们置气,一家不合四邻欺,打仗有啥好处?偏是娘们不通情理,为了几担粮食撒泼打滚,又撕又咬,从不动手的三官,结结实实给了女人几巴掌。
    大门虚掩着,钟秀他娘兴许回来了,三官不是打仗撩生的人,娘们家该宽容的宽容了。进了家门,灶房里窜出一股浓烟,钟秀呛得从灶房里跑出来,手里攥着一把儿烂蒲扇,三官心里一下子堵上了,娘们真生气了!问:“钟秀,你娘还没回来?”
    钟秀呛得两眼发红,见爹回来了,擦着眼睛说:“娘说她和钟元不回来了,让咱俩过。爹,你把娘叫回来吧。”三官叹了口气,在天井了蹲着吸了根烟,硬着头皮到丈母娘家叫钟秀他娘去了。
    三官岳父姓韩,叫韩老蔫,住在后街上,一座严严实实的四合院儿,韩家日子过得殷实,家里仨儿子,一个独闺女,闺女就是三官媳妇。长子是媳妇带过来的,叫韩大山,二儿子叫韩大水,小儿子叫韩二水。韩家仨儿子除了二水没成亲,家里两房媳妇儿,都挺孝顺。前两年,三官的老岳母,得急症候走了缝缝补补的事儿,都是媳妇儿们操持,三官媳妇很少走娘家。
    到了后街上,碰上了董化斋,董化斋牵着一匹小毛驴儿,毛驴上搭着口袋,好似出远门儿,看见三官,董化斋吆喝住毛驴儿,笑着说:“三官,咋到丈人家赶饭食头了,家里揭不开锅了?”三官不好意思地说:“二叔,让您老人家见笑了。”
    董化斋把毛驴儿牵到上马石跟前,一骗腿上了毛驴儿,拍了牲口一巴掌,毛驴儿嗒嗒地跑开了,快走出胡同口了,回头说:“三官啊,捐粮的事儿,咋不跟我支应一声,我不是庄主了,咱还是八里洼庄乡呢,咋说二叔也是要脸面的人啊。”三官摊了摊手,没等他说话,董化斋的小毛驴跑远了。
    三官进了家门,老丈人在磨道里,赶着牲口磨面,三官寒着脸,向老岳父拱了拱手,说:“爹,磨面呢?”老丈人吆喝住牲口,出了磨道,拍打着手上的面粉,冲屋里指了指,小声说:“三官,闺女回来了。妮有不对的地方,你多迁她,扇她俩嘴巴子顶啥用?还不是和自己惹气生。”
    三官冲岳父弯了弯腰,不好意思地说:“爹,是我不对,不该动手打钟秀娘,我给您老人家赔不是,您老人家多担待。”岳父是老实人,女婿又是当庄当院,平常三官没少孝敬他,自然没有话说。
    三官进了屋门,媳妇坐在炕梢子上纳鞋底,这会儿气也消了,一眼看见三官进了屋,扭着身子不搭理他。钟元在炕上玩,三官一把把孩子揽过来,腆着脸子说:“还真生气啊,回吧。钟秀在家饿肚子呢,看在孩子面上吧。”
    钟秀娘放下鞋底,赌气地说:“你把钟元领回去吧,赶明儿找人写张休书,当日明媒正娶,今儿好和好散。”钟秀娘说着出了门,岳父在门前的小凳子上吸烟,把钟秀娘拦住了,说:“妮,跟三官回去吧,置气不养家,啊!十几年的夫妻了,魏家没慢待你。妮啊,三官有不是,爹说他了,你别太刚强了。”
    钟秀娘含着泪站住,抽泣着说:“爹呀,闺女憋屈煞了!顶着一方天过日子,谁家不是柴米油盐往家划拉,你女婿家里不趁金不趁银,一个七漏风八漏雨的破家,今儿捐三担,明儿捐五担,你忍心看着闺女跟着他喝西北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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