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04）

    八里洼村西有一幢庙宇，离村不近不远，这就是龙王殿。主殿供奉的是龙王和雨神，偏殿有几尊泥胎，龙王的几个太子，虾兵蟹将，无常小鬼，个个瓜脸獠牙，面目狰狞。多少年来八里洼风调雨顺，村民们感念上苍，祈福祷寿的时候，把龙王雨神忽略了，龙王殿早已显得衰败不堪了。满院子衰草落叶，主殿配殿里蛛网缠绕，老鼠流窜，这些神态庄严可怖的神灵，被冷落得太久了。
    八里洼没有闲宅闲院，党支部正式成立起来了，总有个办公的地方吧。明仁娘听说要清理龙王殿，慌得了不得，明仁扛着扫帚正要往外走，被娘拦住，一把把明仁手里的扫帚夺下来，说：“明仁啊，积德行善还不得好呢，咱可不干不睁眼的事。今年一个大秋颗粒无收，龙王爷显灵了。”
    明仁说：“娘，我知道，俺几个人不是砸龙王殿，龙王殿进不去人了，该打扫打扫了。”淑云抱着水生出来，替明仁打圆场，“娘，水生他爹是做善事呢，您快让他去吧。她爹，你等一霎，我到铺子里请一刀纸，你们少弄动静儿，别惊动了神灵。”陈淑云抱着水生走了。
    明仁娘叹着气儿说：“我进八里洼的时候，龙王殿香火旺相着呢，四月初八有庙会，十里八乡都来烧香叩头，南乡里也过来请雨神，现在倒好，年景不好，把神灵忘干净了。”明仁坐下捻了一根烟，不紧不慢吸了一会，明仁娘在他跟前打袼褙，娘问道：“明仁，明礼住在哪个村？明儿你跑一趟，给明礼送几双鞋去，脚上的鞋，快挂不住脚了。唉，有娘没娘还差到哪儿去！”
    明仁娘说着眼里滴下泪来，“小高说，明礼当连长了，多大个官啊？”明仁眼角咧着笑说：“比高营长小不了多少，听说明礼管百十号人呢，队伍上出息人。娘，您看吧，将来呀，咱家里热闹着呢。明义呢别看言语少，贵人不出语，赶上好时候，出将入相难说。明礼面相上憨厚，心里透亮，出去小半年，人就变样了，人高马大，也是个做官的料。小范啊，前程怕是比明义还远。”
    明仁娘在案板上铺了一层破布，抹上一层浆糊，听明仁一说，眉眼笑了，“要说有出息，娘指望水生呢，还是俺孙子看着金贵。明仁，听说要打仗，娘挂心明礼，你说日子好好的，打啥仗呀，不都是中国人嘛。明仁，你是当大哥的，天下太平了，串通着把嫦娥的事办了，你就这么一个妹妹，可不能让她受委屈。”明仁答应着，想想眼前这一仗不定是个啥结果，肩上的担子更重了。
    淑云抱着孩子回来了，水生抱着一刀纸，明仁亲了儿子一下，接过草纸要走，淑云说：“他爹，你别急着走，我给你舀些泛花水。”明仁接过孩子，淑云在水缸里来回搅了几下，把泛花水舀在一只瓦罐里交给明仁，嘱咐说：“大殿里四处洒洒，神灵跟前说话别张狂了，几十年没动过了，仙家的灵气可动不得。”
    明仁扛了扫帚，提着瓦罐，远远看见霍老二几个人，在殿前树林里坐着凉快。几棵高大的乌柏树，几棵古老的公孙树，斜斜散散的立着，树下斑斑驳驳一片日影，后面一座快坍毁的门楼，门楼的砖墙裂缝很宽，院门的朱漆斑驳脱落，门楣上挂满了蛛网。
    明仁过来，霍老二说：“明仁，你咋才来？大家都等躁了。”明仁推开院门，里面一地银杏树叶，像落了一地黄蝴蝶，草梢上麻雀叽叽喳喳，门一开，轰地一声飞掠而去。明仁没急着进去，在院门前跪下磕了几个头，大家木然站着，明仁说：“磕几个头再进，神灵为大。”
    霍老二跪下磕了头。霍老三说：“今年天旱得吓人，连龙王殿里都晒成了一片红土，啥神灵不神灵，不信也罢。”霍老二瞪了他一眼说：“老三，你就杵在这里吧！心诚则灵，神仙祖宗得罪不得。”霍老三木然地笑着，这个杀猪的，天不怕地不怕，他才不相信神灵呢。
    明仁点燃了纸马，大家轮番磕了一遍头，进了院子，院子里的草很深，霍老二一边铲着草一边说：“有年头不进来了，没想到荒成这样。年轻的时候，每年都过来祭神灵，庙里还有个庙祝，看护着庙宇，那时候，还有几十亩地的庙产呢，年节上供多气派！不怨老天不落雨，人心不古了，谁还拿神灵当回事儿。”
    明仁提着瓦罐扬着炊帚，四处洒了一遍，大家开始动家伙，一会的工夫，院子清扫出来了。明仁说：“过上太平日子，咱们再把龙王殿整修整修。俗话说，无庙不成庄。过去哪个村里没座庙？八里堡供奉的是关老爷庙，还有座不大的土地庙呢。”
    霍老二说：“土地庙供奉土地神，土地神跟庄稼人一样，守着一片黄土，庙讲究了不行。那年路过西集，下起了大雨，正巧跟前有座土地庙，在土地老爷脚下睡了一宿，第二天，天放晴了，庄里人都来上香，看见我一个大活人，吓得扔下供品跑了。”
    霍老三说：“有建庙的钱，还不如建座学堂，日子好了，咱们办所学校。董家出文化人，谁不看着眼馋。”明仁抿着嘴笑了笑，把主殿的门推开了，忽地窜出一只红毛狐狸，像一团火焰滚动着跑远了。
    霍老三吓得颜面煞白，莫不是他不敬的话惹恼了神灵？霍老三一脸虚汗跪在殿前，结结实实磕了三个响头，祷告着说：“龙王爷，您老大人不记小人过，我说狂话呢，心里敬着您老人家呢。”
    霍老二半天回过神来，生气地说：“老三，快找块黄泥把嘴巴糊上，说话没点儿分寸，在神灵面前，你别不知深浅！”霍老三不说话了，龙王爷狰狞的面目，心里打起怵来。主殿偏殿和庑房挨个儿打扫了一遍，大家浑身灰土，一人拧了一根烟，坐在院子里歇息。
    明仁看着光落落的院子，说：“啥时也没想到咱八里洼党支部，在龙王殿里安营扎寨。小时候，我和爷爷还捐过门槛呢。那时候庙祝六十多岁了，一把白胡子，后来出游了，不知云游到哪儿去了。”霍老三没听说过捐门槛的事儿，问：“捐门槛做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