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08）

    明华对着一炕角的衣裳，呆呆地发愣，明华娘给淑云努嘴巴，淑云笑着说：“明华，挑花眼了？我来帮你挑一件儿，今儿个是好日子，穿得鲜鲜亮亮才是正经。”淑云抓起一件衣服，刚要往明华身上披，明华一把夺过来扔在炕上，气呼呼地说：“你少在这儿倚老卖老！嫂子，平常儿你咋说的？啥亲妹子晚妹子，到时候，还不是合起伙来，把我往火坑里推。”
    淑云见明华生了气，不气不恼，笑着把婶子和明美推出去，说：“婶子，我来服侍妹妹。”婶子狠狠剜了明华一眼，赌气拉着明美出去了。婶子和明美走了，淑云关上门，未等说话，眼圈儿先红了。
    淑云说：“我知道妹妹的心思儿，在你们董家，哪有我说话的份儿，我是董家的长孙媳妇，来董家十几年了，啥时候让人正眼瞧过？也就在你几个妹妹跟前，敢喘个大气儿，你这一走，嫂子心里不知咋难过呢。”淑云说着，多少委屈涌上心头，一时幽咽难禁。明华看着嫂子一双泪眼，扑倒在嫂子身上，小声地哭了起来。
    淑云流着眼泪，轻轻拍打着明华的肩膀，安慰说：“好妹妹，今儿个是你的喜日子，不兴掉眼泪，多不吉利呀。不管咋说，做了女人迟早有今天，当初进你董家门的时候，嫂子也是哭碎了心，不知你大哥是个咋样的人，进了门儿才知道，摊上了个好人。梁家忠厚传家，差不到哪里去，说不准把你捧在掌心里呢。”
    明华幽幽地说：“嫂子，我也不嫌弃人家，但凡是家人家就比俺家里强。你不知道，给我说的这个人，是个瘸子，走路拐拉。”淑云心里一沉，怪不得明华万般不同意，原来是个残疾，到这时候，只有认命的份儿。淑云说：“你见过这个人，还是听人瞎说？”明华紧咬着嘴唇，眼泪滚下来，“你别问了。不管我多么不情愿，人家给个好价钱，卖给人贩子也是应该。”淑云跟着掉了几滴泪，说：“妹妹，认命吧，有奇相必有奇才，瘸拐李还是仙家呢。”
    明华攥着嫂子的手，说：“嫂子，往后妹妹有了难处，少不得找哥嫂帮忙，你可别把妹妹推出去，不认妹妹这个人了。”明华的脸上慢慢有了笑模样，淑云帮着明华打扮整齐，小声说：“妹妹，出去吧，你好歹露个笑脸儿。”
    婆婆婶子在天井里叽叽喳喳说话儿，探头探脑往屋里看着，淑云把明华一把推出来，笑着说：“婶子，快看看，俺妹妹咋样儿？七仙女也没这么俊俏！”明仁娘和婶子们啧啧称赞，明杰娘说：“咱家里的闺女媳妇儿争气，一个比一个鲜亮。”
    男人们备好了车马。院子里显得有些乱，几匹牲口在院子里不安分地踢踏着，女人们热情而又麻烦，吵吵闹闹，笑声不断。邻家的男男女女，大人孩子，七嘴八舌赶过来看热闹，都夸明华长得俊俏，肯定嫁个森宅大院好人家。
    明华满面忧戚，脸上没个笑影儿。明仁娘、明杰娘、明华娘、淑云挤挤挨挨坐在马车上，明仁甩满了鞭花，马车踢踢踏踏跑开了。明华骑着小青，紧紧抓着缰绳，驴鞍上搭了一块红毡，一匹俊驴儿，一个俊闺女，花花绿绿，走在初秋的早晨，别样显眼。明美骑着一头大骡子，脸上有几分憔悴，姊妹俩一左一右跟着马车。
    后面是男人的队伍，仲森、仲相、明义和石匠霍老二，骑着一匹大青骡子，霍老二借了三官的一件青色的褂子，虽然显得肥大，倒也干净利落。仲林身体不好，骑不了骡子，受不住马车的巅荡，在家帮着嫦娥看水生。明华的定亲酒大爷不能参加，热闹中又有点儿冷清。
    一行人上了路，街口上站满了人，这一队人马过来，大家叽叽喳喳指指点点，明华娘坐在车上，手里拿着块粉红的手帕子，摇摇摆摆，脸上一团红光，明仁娘看着明华娘这番样子，嘴角撇了撇，把脸扭到一边去了。
    霍老二头一回陪人相亲，格外精神，这个孤人儿，一辈子不曾有过女人，居然做成了一桩好事。街上的女人抿着嘴儿笑着，老成媳妇说：“明华娘真不要脸，太平年月卖闺女，她做得出来！”
    八里洼的女人们嘴碎是有名的，明华娘为人又不好，难怪女人们说：“明华那么精致的人儿，哪儿寻不了好人家，偏偏找一个瘸子，可惜明华了！”女人的嘴总是闲不住的，女人们说：“人瘸钱粮又不瘸，明华给爹娘挣了四十亩地呢！人家明华娘也是受了一回疼，摊上这么一个俊闺女，比养儿子实靠。”
    仲相一边走一边和仲森小声说话，“老三，明华今年不出阁吧？爹的周年还没过去，孩子年纪小，过一年半载不迟。”仲森一脸兴奋，昨天梁家的地契送过来了，收了大秋，这四十亩地就在他董仲森的名下了，在八里洼趁几十亩地的有几人啊。都说是养闺女是赔钱货，那得看是啥闺女，当初武则天杨玉环不都是女流之辈吗，瞎眼的闺女强起儿，看你赶上啥世道。
    仲森上身穿着一件深青绸褂子，清风一撩，脖子上痒痒，他穿不惯绸料子。仲森抓挠着脖子说：“二哥，喝了定亲酒，明华一半儿是梁家人了，那边等着用人，看梁家的意思儿吧。”
    八里堡越来越近，明华满面愁容，越往前走，脸色越发难看，秋天一过，她就是梁家的人了，当闺女的日子，匆匆忙忙结束了。她深深叹了口气，看了姐姐一眼，姐姐一脸儿苍白，骑在大骡子上，小身子更显得单薄，忽地想起那天姐姐四仰八叉躺在炕上，一任男人蹂躏，不觉飞红了脸。
    前面过来两匹快马，披红挂绿，明华的心又忐忑起来，梁家迎亲的人马过来了。明华挽住了缰绳。明华娘招呼明仁停住了骡车，兴奋地朝后面喊：“霍二哥，快去看看，是不是梁家的人！”
    霍老二拍了骡子一掌，迎住了前面的人马，在骡子上抱了抱拳，问道：“前面可是梁家的人？告诉梁家主事儿的，准备席面吧。”梁家的人点数了一下董家相亲的队伍，飞奔而去。
    明仁娘看着两匹快马跑远了，羡慕地说：“梁家做事光趟，还是大家人家好，不心疼钱，咋好看咋铺排。”明杰娘说：“别看明华不吭不哈，命里带下来的福相，是遮不住的。”
    明华娘心里别提多高兴了，脸上漾着笑容，听两个嫂子一说，故意抻着脸说：“明华也是一个劳碌的命，进了门儿，梁家上上下下管起来，操多少心？家里有三个五个的兄弟，互相帮衬着，我也能安心。”
    淑云坐在三个婆婆跟前，说惯了话的嘴，一时闲起来了，明仁一再提醒她别多说话儿，三婶子得理不饶人，亲婆婆又在跟前，万一让婶子们逮住了把柄，岂不落下闲话，从上了骡车紧绷着嘴不说话。
    淑云抿着嘴巴笑，明华娘笑骂道：“哪来的撅嘴驴？平常话儿一套一套的，今儿咋成哑巴了。”淑云说：“婆婆们在跟前，哪有媳妇说话的份儿，媳妇儿说多了话，一个婆婆一口唾沫，还不把媳妇儿淹煞了。”明杰娘笑着说：“咱们别惹火她，让她留着嘴巴吃菜，今儿这么大的席面儿，把嗓子说干了，吃不下菜去，倒显得我们当婆婆的不疼她。”
    淑云依旧抿着嘴巴笑，自个笑了一会，说：“婶子，昨儿晚做了一个梦，您给我圆圆。”三个婆婆看着淑云，等着她的下文。淑云说：“夜里睡了一个翻身，梦见咱家老林地的柏树上，凭空落了一只大鸟，长得那个俊，红翅儿，红尾巴，翠生生的翎毛儿，把祖宗的坟顶遮住了，那只鸟咋撵也撵也不走。”
    婆婆们瞪着大眼听淑云说话，淑云说：“过了一个时辰，这只鸟变成了一匹火红的快马，马身上长了一对儿翅膀，忽闪忽闪向东南方飞去了，下边是一条大河，河水忽悠忽悠地淌，绿莹莹的打着旋儿。醒了，原来是水生揪着我的**，一泡尿洒在我的肚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