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04)
明杰是个心软的人,明华说的这么冷静,不由紧张起来,说:“明华,真到了哪一遭儿,也不能寻拙,咱们穷家破业,也是命里主贵。听范大哥和二哥的意思,咱老百姓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等全国一解放,咱女人就当家作主了。俗话说,好死不如赖活着。将来是啥样子,谁能说得清?”没想到明杰心里装着这么多事儿,明华呆呆地看着明杰,似信非信地点着头。
到了晚上,明华一家支桌在院子里吃饭,天气闷热,温热的风,有一搭没一搭地吹,扑上脸来,热烘烘的。月亮是迷蒙的,闪着昏黄的光辉。明华娘烙了张油饼,一碟青湛湛的拌黄瓜,一锅绿豆汤。
仲森说:“今年收成不好,赶上这样的年景儿,少不得节俭过紧日子,庄户人家没那么多讲究。俗话说,糠菜半年粮。吃不穷喝不穷,算计不到就受穷,往后饭食上能省就省。”
明华娘白了仲森一眼说:“有你这么能干的男人,还怕吃不上好饭食?碗口粗的油饼,堵不上一张嘴!你别教训我,赶明儿一家人扎住脖子,让粮食烂在囤里,听老鼠打架。”仲森不说话了,一脸恼怒,喝了一碗绿豆汤,坐到一边乘凉去了。
没等吃晚饭,霍老二挑着一担儿礼物进来了,前面是一口柳条儿箱子,贴着一个大红的囍字,后面是几卷儿绸缎,裹着红包袱皮儿。这一担儿很沉,担子压成了一张弓。霍老二进了门,从肩上出溜下扁担,撩起衣襟擦了把脸上的汗水。
明华娘说:“哎哟哟!我的霍二哥哎,你这是替谁家搬家?大包小包,咱家头皮薄,我可担承不起!”明华愣愣地看着霍老二,一定是爹娘和霍老二串通好了的,生气地扭着腰身进了小东屋,不一会,小东屋里传来乒乒乓乓的响声。
霍老二坐下看了小东屋一眼,说:“你两口子琢磨的啥,哪有这么逼闺女的,逼出个好歹来,我上对不起梁家,下对不起孩子。”明华娘递给霍老二一杯茶水,笑着说:“我的霍二哥,这你不懂了,闺女家脸皮儿薄,哪有笑着出门儿的?乍一离开爹娘,碰头打滚也是有的。”
霍老二疑惑地看着仲森,仲森说:“霍二哥,婚姻大事,自古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儿女婚姻,爹娘不作主谁做主?明华性情不好,你别跟孩子一般见识。”霍老二从怀里掏出一张礼单,说:“老三,你和明华娘过过数目,没差池,梁家那边儿,我好有个交待。明华的聘礼,在八里洼还是头一份儿呢,埋没不了孩子。”
仲森的手发抖,接过礼单看了一遍,他识几个字儿,月光朦胧,又是花眼睛,看不真切,明华娘慌慌张张点了根灯烛照着,开了箱子,仲森念道:“洋元二百,金钗一副,玉镯一对,花瓶一对,银簪一副,圆镜一对,胭脂四盒,香粉四盒,洋胰子四块,绸缎六匹……”
明华娘一边点数,一边啧啧称赞,冲着小东屋大声说:“俺明华可真有福气,掉进福窝里去了,不看别的,光这一份儿聘礼,一般人家砸锅卖铁,卖宅子卖地也置办不起。哎呀呀,这一辈子总算开了眼了!霍二哥,我跟你老三兄弟定亲,他家里光溜溜的,那聘礼浅薄的,不怕你笑话,好似俺嫁不出去了,想想真是屈枉煞了。”
仲森念完了单子,抬眼看着明华娘,明华娘笑着说:“你看我干啥?霍二哥做事儿,又体面又周全,哪像你似的,毛手毛脚,啥事儿也办不囫囵。”仲森咧着嘴看着霍老二,嘴里像嚼着苦瓜,霍老二说:“仲森,哪儿不妥帖,你说出来,我再和梁家计较去。”
仲森说:“霍二哥,你先前说的话,还算数吧?”霍老二疑惑地看着仲森说:“老三,别看我是个孤人儿,唾沫落地就是个坑儿,在男人堆里,你二哥咋也是正经站着撒尿的。”
仲森刚要说话,猛地听见小东屋门响,回头看时,明华头发梳得光落落的,打扮得整整齐齐,闺女往这边走,明华娘心里不由一哆嗦。明华过来,手指颤颤地指着冲霍老二,厉声说:“霍老二!你好没记性,原先咋答应的?四十亩地,六匹骡子哪儿去了?你和爹娘合着伙儿卖闺女,还偷着使利钱不成!”
仲森不说话,呆呆地看着明华发愣,明华抱起柳条包兜底扬了一地,对着娘笑嘻嘻地说:“娘,闺女不稀罕这个,这些是你董家卖闺女得来的,原也见不得人,谁稀罕谁划拉了去。”
明华娘结结实实给了明华一个嘴巴,骂道:“明华,你不是喝风咽沫长大的,娘十月怀胎,揣了你几年才长大成人,没指望你给爹娘养老送终,我不能白养了你,你是个有良心的,给爹娘挣份聘礼也是应该。爹娘哪天死了,你找个要饭的,娘眼不见心不烦,娘还有一口气,嫁也嫁的卖也卖的!”
明华浑身哆嗦,早已气得哭不出声来,憋了半天,一个跟头倒在地上。霍老二慌了,跺着脚说:“明华娘,别跟孩子置气了,明华但凡有个好歹,我霍老二罪过就大了。”明华娘拢了拢头发,看了明华一眼,不慌不忙地说:“霍二哥,麻烦你跟梁家说一声,这月里十八是好日子,让梁家安排好席面,婚事这月里定下来。今年十月里我嫁闺女。”
仲森一把抱起明华,哭着说:“明华,你醒醒!爹不逼你了。”明华娘一把把仲森推到一边,仲森一个趔趄,差点坐在地上,明华娘说:“别哭丧了!这闺女命硬,猫有九命,这孩子十条命也不止。”
明华娘说完,弯腰把明华抱起来进了小东屋,明华气息全无,直挺挺地躺着,明华娘使劲儿搂住明华的后腰,仲森流着泪压着明华的两条腿,吓得魂不附体,流着泪说:“别逼孩子了,他梁家黄金柱着天,咱也不稀罕。”
明华娘使劲蜷着明华,骂道:“你少在这儿嚼蛆!谁稀罕人家的几垧田,几头骡子?这会儿你倒拉稀了,没用的货!你一个大男人,脚踩着地,头顶着天,有啥好怕的!明华死在这一场儿上,我把尸首给梁家送过去。”
仲森又是掐人中,又是捏虎口,明华娘踹了仲森一脚,从头上拔下簪子来,照着明华的人中刺了下去。明华的鼻口里,冒出一绺儿黑血,登时有了气息,将息了老大一会儿,才哭出声来。
明华有了动静,明华娘长出了一口气,骂道:“明华,你这个烈货!少跟娘装死装活的,你听娘一句劝,娘也动不得狠心。你别怪娘心狠,梁家发了聘礼,钉子楔进木头去了,天塌下来,也改不动半分。”明华噙着眼泪,使劲儿喘了口气说:“狠心的娘啊,闺女是您的冤家,迟早死在您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