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07)
登上二楼,李长官站在门口迎接,老远热情地招呼道:“明和兄,多日不见,生意一向可好?”明和一边往李长官跟前走,一边向李长官拱了拱手说:“承蒙关照,承蒙关照!”
李长官握住明和的手,看着明和身后一脸拘谨的雅珍,说:“听说观月楼是赏月的好地方,今儿是六月十五,皓月当空,天地明澈,一个人坐着烦闷,请两位出来一块赏月,算是附庸风雅。”
李长官把两人招呼进了雅间,雅间里空无一人,明和大感意外,心里不由踌躇起来,李长官没安好心?既来之则安之,明和少不得稳了稳情绪,问道:“李长官,雅敬兄还没来吗?”李长官说:“我只请了你们。陈雅敬不是风雅之人,商人气市侩气太浓。明和兄是儒商,身上有大雅之气,所以请你来对窗咏月。”
李长官全不像以前的样子,换了一身便装,儒雅风流,很文气,散淡从容。菜是摆好了的,满满一桌子。李长官推开窗子,果然有一轮明月映在窗前。天空深黑,如同一抹幽深的湖泊,静远深邃,月亮又大又圆,朗朗地泻出一派清辉,漫天星辰,像镶嵌在天幕上的宝石,散射着熠熠的光华。
天空出奇的静,没有一丝风,没有一丝云缕,偶尔听到街面上一两声梆子响,打更人含糊的拖着长长尾音的叫声,一直漫上窗来:“天干物燥,小心火烛!”李长官伏在窗子上,静静看着天顶上,那枚悠远的月亮出神。
明和和雅珍静坐在窗前,看着李长官的背影,心里踌躇不安,哪有心情赏月。李长官不说话,心里更加焦躁。雅珍想起上一次在娘家,李长官一双贼眼珠子在她的身上乱晃,心里禁不住恶心,那晚他真的喝醉了?她这么想。人都有失态的时候,看到面前李长官文雅含蓄的样子,雅珍在心里已经原谅了他。
李长官慢慢回过身来,脸上一团迷茫。他一直注视着雅珍,眼里没有邪念,有的是忧伤,和忧伤遮盖下的羞涩。雅珍不敢看李长官的眼睛,低下头抚弄着裙角。李长官慢慢端起酒杯,浅浅抿了一口,沉沉叹了一口气。李长官说:“明和兄,知道我为啥请你和嫂夫人吃饭?”
明和只好附和着说:“李长官风雅之人,我和内人没见过世面,不懂得风情,让李长官见笑了。”李长官摇摇头,幽幽地叹了一口气说:“你错了,明和兄。那天在陈雅敬家里,一眼看见尊夫人,”雅珍抬起头害羞地看着李长官,李长官说:“嫂子,你太像我妻子了,没有一处不像。”李长官端起酒杯,冲雅珍明和苦笑着说:“嫂子,我向你道歉。”雅珍苦淡地笑了笑,没说什么。
李长官眼里,有一层模糊的泪影儿,自顾儿端起酒杯饮干了,嘴角轻轻地抽搐起来,幽幽地说:“我老家是湖北人,家在宜昌。抗战前,日子不富裕,也算太平。二十岁那年,爹娘给我娶了一房媳妇儿。”李长官又看了雅珍一眼,“长得和嫂子一模一样,明和兄,你不介意吧。”董明和点点头,他犯不上吃闲醋。
李长官说:“第二年有了个男孩,叫虎娃。”李长官说不下去了,倒上一杯酒,婆娑着眼泪饮了下去,“我在私塾当先生,我们那个村子,山明水秀,到处是蓊蓊郁郁的竹林,峰峦叠嶂,茂林修竹,没见过那么好的地方。放了学,领着孩子采竹荪,拣蘑菇,日子过的平平展展。到了三九年三月,日本鬼子进了宜昌,好日子就到头了。”
李长官像是一个说评书的艺人,灌下一杯酒,轻轻顿着酒杯,明和雅珍静静地听他说话。李长官说:“三九年七月,日本人在村里修炮楼,村前村后的竹林全砍尽了。我教的那家私塾,东家怕起乱子,也关了门。有一天,一个日本军佐在村里喝酒,喝得醉醺醺的,不知怎么的,跑到家里来了,我在炮楼工地上上工,哪会料到家里出那样的大事。”
李长官饮下一杯,脸上不停地抽搐着,“我媳妇领着孩子在家晒竹荪。日本人进了村子,村里的女人都不敢出门了。起初日本人也算规矩,不串门,不撒酒疯,看起来挺仗义,日子久了,大家失了戒心。日本人进了院子,二话不说,把我女人摁在晾竹荪的篾席上……我回家的时候,孩子死了,我媳妇上吊自杀了……”
李长官再也说不下去了,抓起酒壶往嘴里倒,明和一把夺过酒壶,李长官拔出手枪,啪地拍在桌子上,雅珍抹着眼泪,一见李长官拔枪,吓得魂飞魄散。
李长官伏在桌子上,呜呜呀呀哭了一会,抓起手枪,在手里掂了掂说:“这把手枪就是那个日本人的。我把我媳妇儿子埋了,夜里闯进了小日本的炮楼,把那个军佐宰了......”李长官长叹一声,抹了一把眼泪,“第二天,我投了宋哲元的十九军。这么些年过来了,我亲手杀死了六个日本鬼子,够本儿了。”
明和和雅珍滴酒未沾,桌上的菜,没动一筷子,听着李长官说伤心事。李长官也不紧让,自己一个劲地往嘴里灌酒,明和想劝又不敢劝,李长官一个人喝闷酒,雅珍早已谅解了李长官,醉酒的人她见的多了,啥洋相也有,有哭爹喊娘的,有打人撒酒疯的,不是心里难受,谁肯那样作践自己。那一晚李长官的失态,想来情有可原。她静静地看着李长官,对这个男人起了同情。
李长官神志不清地哈哈笑着,晃晃悠悠站起来,指着明和说:“明和兄,你一定要善待嫂子。”他掂着手里的短枪,站在窗口瞄着天上的月亮,说,“大哥,好男人立志报国,虎死不倒!”李长官拽开了对襟,露出结实的胸膛,拍着胸膛说:“我身上十三处弹伤,死了几回,死了又活过来,为啥呢?为了解心头之恨。”
明和和雅珍面面相觑,没想到李长官心里有那么多苦楚。李长官坐下来,看着明和雅珍仰天长叹,“明和兄,从今天起,老子不干了,解甲归田。我为啥当兵?打小日本鬼子,小日本打完了,让我打中国人?老子没长那只脏手!”李长激动得喘着粗气,喷着满嘴的酒气,又哭又笑。
他说:“我看不起中央军,我是正规军人,不是土匪!想想十九军,治军谨严没有比的,中央军算啥?纯粹乌合之众!”李长官说着话,一会儿的功夫,趴在桌上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