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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05)

    到了晌午,明和进了观月楼,在靠窗的桌边坐了下来,等魏掌柜赴约。 东南风从窗子里刮进来,风稍子上带着火辣辣的热力,街面上熙熙攘攘,人空里不时闪出一两个荷枪的中央军,在集市上乱窜。一辆马车嗒嗒地过来,他看见马车一边跑的满头油汗的小格子,车里一定是谢太太了。
    明和心里不免犯起愁来,不知中央军在三番待几时,听说中央军在镇南的沙柳甸子上修工事呢,怕是要长期驻扎下来,他对眼前的形势失去了判断,等两天再说,局势没有转机,干脆关了店铺,在乡下置几十亩田产,置一套闲宅闲院,过一段平静的日子。
    明和正想着心事,耳边听得一句:“董掌柜,别来无恙啊。”猛然抬头,魏掌柜正抱着两拳,向他请安。明和慌得了不得,论年纪魏子祥比仲相好像还大一些,应是明和的长辈,明和赶紧起身,冲魏掌柜抱了抱拳。魏掌柜的脸上清癯从容,没有他想象的一团灰暗,只是印堂发青,眼窝陷得很深,魏子祥从容地一笑,指了指座位,彼此款款落座。
    明和心里对魏子祥平添了几分敬畏,心说,真是虎死不倒,魏子祥身上,有一股英雄气。魏子祥忧烦地说:“董老板,对不起,云锦里给您添麻烦了,早知如此,我魏家倾家荡产,也不会把铺子盘给您。明和老弟,事已至此,您不会埋怨我,可我心里明镜似的。”
    明和招呼小二,上了几只菜和一壶上好的白酒,明和端起酒杯说:“魏掌柜,不是您老当年提携,六和绸庄哪有今天?说起来,我还欠着您一段情呢。当年,六和绸庄赔的只剩下一具壳儿,那时候,自杀的念头都有,您借给我一千银洋,帮我度过了难关,这事儿我记着呢。魏掌柜,看长远吧,我估摸着中央军不会在三番呆的太久,总有一天,您老人家一定重整河山。”
    明和的一席话,说的魏子祥眼窝发湿,饮下一杯酒,说:“明和老弟,有你这句话儿,老朽知足了。这些年我没看错你,晋商自古尊儒重道,做生意规矩在先,我宁肯做折本的生意,也不做亏心的买卖,仁义礼智信,这五常之性,商家以信为本,智圆行方,才能通达。”
    明和问道:“魏掌柜,您真和日本人做过生意?没听您说起过。”魏子祥说:“染厂是进过日本人的坯布不假,也是辗转过来的,我连日本人的模样也没见着,说起来也是冤枉。李鸿章还割地赔款呢,你又能咋样?做生意讲究一时一事,眼前有买卖,你不能不做吧?卖国我不干,也没有哪个本事。”
    明和点头,生意就是生意,哪有现成买卖不做,追问人家缘由的。老魏说:“明和老弟,有人挤我呀,生意场原本不是干净地儿,难免你争我斗,我给你提个醒儿,当然,陈家是你的至亲,还不至于拿你咋样?你不要忘了,面善不如心善,心善不如品行端方。好自为之吧。”
    明和似有所悟,说:“魏老掌柜,谢谢您提醒,您也处处留心才是。不知将来怎么打算?柜上还有一宗账目没结,您现在不方便,我的意思,还是暂存在我的柜上,等魏老先生哪一天东山再起,我连本加利一块还您。”
    魏子祥说:“明和老弟,世道不太平,这一阵子好像又要吃紧,还是把六和绸庄关了吧,中央军不可靠,别上他们的杆子。我这把年纪了,按说没什么可怕的,我想好了,过些天返老还乡回八里堡,过几年消停日子。”
    明仁起了个大早,套上骡子早早上路,二叔的几根金条,他没敢往怀里揣,找了块破布严严实实包了,绑在车辕下面,出了村子一路快马加鞭。初秋的原野,一派黄灿灿的,谷穗儿沉甸甸的,高粱穗晒白米,豆叶儿像一片片金箔,这幅景象在他的心里期盼了一年,这是一幅假象儿,二十几天不落雨了,再这样下去,不出十天,庄稼白干在地里了。
    明和不知咋样了?昨夜里一宿没睡好,心里又烦又乱,明义和范立田去紫镇,也没有动静。世道像孙猴子的脸,说变就变,啥时才能过上太平日子?过了陈庄,太阳才刚刚冒出来,东天上红彤彤的,结了一大片霞霓。
    农谚说,朝霞行千里,晚霞不出门。在大秋前他盼望落一场雨,庄稼正是上粮食的时候,落一场雨,放起晴来,该收庄稼了。昨天傍晚是一片晚霞,夜里星星闪烁的厉害,像是有雨的样子,偏是今儿一早,起了东南风,东南风是开天的钥匙,天一下子晴透了。
    明仁正往前走,忽然听见前边人声散乱,猛然抬头,前面的道路上黄尘滚滚,不知从哪儿杀出一大队人马。有了上一次的教训,他悄悄把骡车赶到一片树林里。这是一片槐树林儿,密不透风,刚好有一条小道儿,他借着这条小道拐进去了,把骡子往树上一拴,骡子听话,抬起头不紧不慢地舔树叶。明仁伏在地上大气不敢出,看着外面的动静。
    队伍很快过来了,一路黄队伍把这条僻静的官道,踩得尘土飞扬。队伍在他眼前停下来了,一个骑马的长官在马上挥动着马鞭子,大声吆喝着:“传令兵!传下话去,让兄弟们歇息一阵儿。炊事兵!”跑过来一个小个子兵,两腿一并,打了个敬礼:“长官,您有啥吩咐?”长官从马上跳下来,腿上的马刺喳喳作响,他摆摆手说:“还用问吗,兄弟们都饿了,赶紧埋锅造饭!”
    队伍在刺槐林边三三两两的就地躺下了,看来这帮子人是真累了。长官从腰里捋下枪套子,枕着躺下了,嘴里叼着烟卷,悠悠地吹着烟圈。不一会儿,路边就生起袅袅的炊烟。
    明仁又急又怕,心里叮咚乱响,唯恐骡子弄出啥声响来,慢慢爬到骡子跟前,轻轻拽着马嚼子,拍打着骡项子,骡子懂事的在他跟前卧下了。过了两个时辰,这帮子人马,才迤逦上路,松松垮垮,像支吃了败仗的队伍。明仁牵出骡子,重重地加了一鞭子。
    明仁直接进了六和绸庄,老肖正和几个伙计生气,刚才的一宗生意,伙计忘了价码,低价卖出去了,好在生意不大,要不就折大了。老肖看见明仁进了铺子,脸上堆起了笑容说:“明仁兄弟,明和在观月楼,请魏老板吃饭呢。路上不太平,你咋又回来了?”
    老肖领明仁进了里间,倒了一杯茶递给明仁,明仁接过老肖递过来的茶水,一路上渴坏了,接连喝了两杯茶,才泼下火去。明仁说:“家里不放心,让我来探听个消息。老肖,看样子要打仗,路上过队伍呢。您说这日本人刚刚投降,一家人又开起火来了,老百姓就怕起战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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