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04)
门前来了一队人马,簇拥着一辆马车,到了门前,马车停了下来,两列士兵在门前站住了,街上的行人,立住脚朝这边看,倒霉事儿轮到董家了。从车上下来一位官太太和一个贴身的卫兵,官太太怀里抱着一只好看的巴儿狗,两只眼睛像滚圆的琉璃球。
太太径直进了六和绸庄,伙计们瞪大了眼睛,看着这个肥胖的娘们。三番的名门望族伙计们都认的,这位太太看着眼生,一脸香粉,一身香胰子味。一进门儿,太太一个柜一个柜地转,伙计小心地问:“太太,您相中了哪匹布?”伙计打开柜板上放着几卷绸缎,腆着脸儿说:“太太,您看看,这花色,这做工,精细着呢,咱这绸缎在三番可是头一份儿。”
太太眉毛挑了挑,把怀里的巴儿狗交给身边的卫兵,挨卷儿摸了一遍,抬起眼皮说:“你说这叫啥事儿呀,当我没见过世面,把你家掌柜叫来,看有没时兴的花色式样。”伙计很高兴,今儿个第一宗买卖,碰上个大主顾,算是发了利市。
伙计说:“太太,您先看看眼前的这几卷儿,有没中意的,价钱好商量。”谢太太瞪了伙计一眼,咧着嘴角说:“孬好我还认的,不用你多嘴多舌,当伙计的哪个不是坑人的主儿?我只找掌柜的说话。”伙计不敢说话了,也不知这娘们啥来头,得罪了客人少不得卷铺盖走人。眼下生意清冷,东家能支撑住已是不容易了,哪儿担得了是非。
老肖正要出门,伙计一头闯进来,老肖皱着眉问道:“咋了!没生意?”伙计兴奋地说:“来了一位阔太太,怀里抱着一条小狗,看样子是位阔人家的太太,说是要见掌柜的呢。”
老肖定定神,三番还没见抱着小狗遛跶的主儿。老肖皱着眉头说:“来者不善。明和,我出去看看,生意不能再折了,能打发走打发走,这年月谁见过肥猪拱门?”明和点点头,依旧埋头拨拉账本,老肖进的几宗马来绸本大利小,哪儿有啥赚头?不进外面的货,大主顾攀不上,也不是个法儿。明和翻着账本,一脸愁苦。
老肖进了铺子,见一位阔太太在房里悠闲地转悠,眼前的太太不到四十岁,脸上的扑粉很厚,一副慵懒的样子,耳后露出一截黑乎乎的脖子,一袭挺括绿地儿白花绸旗袍,包着两根冬瓜腿,手腕上一对绿玉镯子,时不时地摸摸头顶上的簪花。老肖不敢怠慢,冲太太微微鞠了一躬,冲店堂里的伙计说:“还不快给太太看座!”
伙计慌忙找了一只圆凳儿,谢太太摆摆手,眨巴着眼说:“哪有闲工夫坐,你是掌柜的?”老肖笑着说:“算是吧。太太您有啥吩咐?只管说出来,六和抱您满意。”太太上下打量着老肖,不屑地说:“啥叫算是呀?你们这些人舌头没在嘴里?说话吞吞吐吐,没见过世面咋的?我看,你最多是个跑堂的,快把你们掌柜的叫出来,还做生意呢,连个眉眼高下看不出来,怎么做生意呀。”
老肖依旧笑着说:“太太,您老人家别生气,我是六和绸庄掌柜的,您呀看好了,我给您送到府上去。”太太鼻子里哼了一声,对站在身边的卫兵说:“小格子,告诉他们,咱们是干啥的?我懒得跟他们说话,说话多费劲儿呀。”小格子嘿嘿地笑着,围着老肖转了几圈,老肖觉得头发懵。
小格子大声说:“掌柜的,你长眼睛喘气的吧!知道中央军谢团长吗?嗯!咱们谢夫人,多大的世面没见过,跟你这么说吧,从南京到北京,天上的星星数得清,就你这几匹破布,糊弄谁呀?这么说吧,咱们谢夫人一句话,你这间小铺子,到不了天黑就得关门,你信不信吧,你还别不服气。”
老肖一听说是谢团长夫人,吓得脸色煞白,冲着谢夫人深深鞠了一躬,说:“怨我眼浊。谢太太,您呢别在意,这年头儿生意不好,世道不太平呀,值钱的家当,谁敢摆在柜子上?”老肖给伙计使了个眼色,伙计进去了。老肖说:“谢太太,您稍候片刻,保您满意。”
谢太太哧地一声笑了,说:“哎,我说掌柜的,这中央军八团在镇子上住着,你敢说世道不平静,你啥意思呀?把咱中央军当成土匪了?嗨嗨,你这人说话,蛮有意思的啊。”
老肖知道自己闯祸了,眼前这阵势担得了十句淡,担不了一句咸,朝着谢太太又是打躬,又是作揖,说:“谢太太,怨我嘴拙,口不择言,我这混账话,您别往心里去。”
谢太太掏出把小梳子,轻轻梳理着狗毛,说:“好了,好了。这往后啊多长个眼色儿,长了嘴巴子是吃饭的,让人封了口,吃啥都不香了。我呢,也不跟你罗嗦,有啥好料子,你倒是让我瞧瞧啊。”老肖连连称是,给伙计递了个眼色儿,小声说:“快去叫东家过来说话。”伙计忙不迭地走了。
明和点上一颗烟,正想着心事儿,陈雅敬不会坑他吧?魏家的事儿,明摆着陈雅敬干的,生意场上,不干不净的事,他见的多了,没想到陈雅敬把魏子祥卖给了中央军。他怕啥,他没跟日本人勾搭连环,除了规规矩矩做生意,他招惹谁了?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干吗要跟着陈雅敬跑?明和一时没了主张。
伙计慌慌张张进来,明和心烦地说:“肖掌柜在前边,你咋跑到这里来了?”伙计说:“中央军谢团长夫人来截料子,正和肖掌柜打麻缠呢,您过去看看吧。”明和头脑有些发懵,怕啥来啥,事情赶过来了,怕也没有用。明和想了想站起身来,跟着伙计进了店堂。
老肖见明和进来,忙陪着笑脸说:“夫人,这位董明和先生,是我们东家,您有什么话尽管吩咐。”谢太太上下打量着明和,笑嘻嘻地说:“不错,不错,端正俊雅,风流倜傥,这才像是正经主子呢。我说掌柜的,你这铺子里的绸缎是卖,还是给人家看的?你看看,要是小户人家呢,兴许能上得了身,可这店铺儿,总不会光应付小主顾吧,做生意呢,来的是八方客,求的是四方财,一分钱的买卖,你不能说小,万两黄金的买卖,你也不能说大,你说是不是?”
明和知道这女人不简单,忍了性子说:“夫人,您多担待,这几天路上不好走,货进不来,买卖清淡了不少。”明和给老肖使了个眼色,说:“肖掌柜,快把刚进来的几匹好布,给夫人看看。”
老肖招呼着伙计出去搬绸缎,明和悄悄打量了谢夫人几眼,心说,自个儿长成了一个绿豆丸子,也好意思穿旗袍?嘴上却笑着说:“夫人真是好身材,这年月旗袍能上身的有几个呀,您呢,从我这里带上几块料子,出门往东,走一箭地儿,街面上有个段师傅,手艺儿好,活儿细致。这段裁缝脾气有点儿怪,您做您的衣裳,别跟他计较。”
谢太太让明和一说,嘴里露出两颗大金牙,笑着说:“还是您会说话,买卖人呀一张嘴,死人也会跑断腿,我信您的。出了您的门,我就做它两身,过了秋分,天气一天比一天凉,还能穿几天啊。”
伙计扛进来几卷布料,放在柜台上,明和陪着谢太太一卷一卷地看,介绍说:“太太,这几卷料子是马来绸,是吕宋岛上等柞蚕绸,蚕丝儿细长,又柔软又挺括,下垂也好。您再看看这染色,多鲜亮啊,这么说吧,不认货的还是喜欢本地绸,看起来结实,其实那叫个粗糙,您说是不是?”
谢太太被明和说的心花怒放,好似哪一块也不忍释手。明和说:“太太,看您这身段儿,八尺挂零够了,每样来一块吧?”谢太太说:“真是好眼力,我就穿八尺。”她看着明和歉意地笑道:“走得太匆忙了,没带那么多钱,不知柜上能不能赊欠?”明和说:“太太,您提到钱上就见外了不是,谢团长这个朋友,我算交定了,算我孝敬您的。”
伙计每样扯了一块儿,打包,递给谢太太身边的小格子。小格子抱了个满怀,兴奋地说:“太太,我叫马车过来吧?每样扛一卷儿,把姓段的弄到家里住几天,齐崭崭一年的衣裳足够了。”谢太太笑着骂道:“我说小格子,你太贪心了,好没良心的种子!”
把谢太太送出门脸,马车一路嗒嗒进了裁缝胡同,明和恨不得在脸上掴几个耳刮子,他轻巧巧一句话,把段师傅卖了。他原本是让老娘们快点儿离开,看见这张满脸细褶子,满脸香胰子味的老脸,就觉得反胃口。老肖一脸不安地说:“明和,听我一句话,先关几天门,等过了中秋节再开门儿,这么下去,有宅子赔不了地。”明和苦涩地说:“老肖,忍一忍吧,不当散财童子,保不了平安,门脸儿在一天,少不得敬着这些祖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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