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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03)

    陈府在三番镇的东首。马车在清冷的街面上缓缓的行驶,明和撩开车帘,外面的天空还没有全黑下去,西天上有一抹昏黄的光,街面上一两个背枪的士兵,醉醺醺的摇晃着。节气进了初秋,还有些闷热,风梢头上多少有点儿凉意,往日里的繁华不见了,四处里黑黢黢的,这座镇子一下子沉浸在寂静不安中了。
    明和放下了车帘,他心里变得迷茫起来。许多年来,三番是那么安静,日本人没到这块地方,匪患很少发生,中央军一到,这块安静的地皮儿,像是一眼张着大口的枯井,稍不留神一脚踩空,连个囫囵尸首都找不着。
    明和坐在马车里,异常烦闷。老肖坐在车上打盹,明和碰了老肖一把,老肖醒了。明和说:“老肖,柜上的事儿你多操心,晚上派伙计们留心查看,中央军收编的都是土匪,刮地皮儿,走到哪里刮到哪里。”老肖点点头,刚才他在想心事儿,铺子里的事儿,他盘算好了,这些日子,先把货停了,生意清冷,一卷一卷的布匹,放在柜上太扎眼了。
    老肖说:“我琢磨着把生意放一放,积压的库存,该剔庄的剔庄,见天营业两个时辰,等过了这一阵儿,市面平稳了再说。听说紫镇住下了八路的队伍,万一两军交了火,明和,这铺子开不得了。”明和默然点头说:“老肖,按你说的办,看看时局再说吧。”
    马车到了陈府的大门口,明和、雅珍和老肖下了车,陈家门口的石狮子上,拴了两匹快马,马鞍子明晃晃的,明和的心里一惊,再看门两边,一对背枪的士兵原地走动着,一个手里提着马鞭的卫兵,把明和等人拦住了。
    雅珍把卫兵拨拉到一边,怒冲冲地说:“陈家是我娘家,走娘家都不成了!”卫兵正要吵,陈府的管家走了出来,腆着笑脸说:“老总,董夫人是陈先生的妹子,回来串娘家呢。”卫兵不说话了,气咻咻地退到一边。
    明和进了董府,管家小声说:“大小姐,别跟他们一般见识儿,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陈先生等躁了,等着你们开宴呢。”雅珍哪受过这样的委屈,到了家里,脸上还是一团怒气。
    嫂子出来迎接,老远笑道:“雅珍啊,你有日子不来了,再不济的娘家,也是闺女的靠山,嫂子正想你呢。明和呀,看你这身装束,定是人前显贵,还没见你这么精神过呢。”雅珍冷笑道:“嫂子,亏您妹夫还有几分脸面,妹妹要是嫁个穷要饭的,甭想登这个门了!”
    听雅珍话里有话,嫂子问管家咋了,管家把刚才的事儿学了一遍,嫂子笑道:“大人不记小人过,你咋能跟他们一般见识。你大哥也真是,啥人不能请,偏把这起子不仗义的官长请了来。”嫂子见老肖扛着两卷儿绸缎,让管家接过去,老肖悄悄向明和告别一声走了。
    嫂子说:“妹妹,你这是羞臊我呢,嫌看我穿得不鲜亮,给妹妹丢了人。”雅珍心里有气,娘家人偏又是不好得罪的,压着性子说:“嫂子,你别得了便宜卖乖!”嫂子笑道:“我还想呢,秋天到了,该给你大哥做袍子了。”
    姑嫂俩进了屋,嫂子打开绸缎卷儿,稀罕的了不得。雅珍说:“这两卷绸是马来过来的,山茧丝儿,质地又好,花色又庄重。老肖进来两匹,明和没让他上柜,给嫂子留着呢。这么好的绸子,那些没眼色没腰身的穿了,多可惜啊。”
    说了几句话,嫂子说:“雅珍,快入席吧,你大哥等急了。”没等出门,陈雅敬进来,笑着说:“雅珍,我还以为你不给大哥面子呢。明和,别磨蹭了,大家都等着你和雅珍,快点入席吧。”
    陈雅敬不是亲哥哥,雅珍从小一直被雅敬宠爱。雅珍说:“大哥,你眼里还有我这个妹妹?门口两座石狮子,换成门神了,赶明儿妹妹走娘家,不定进得来呢!”雅敬笑着说:“赶明儿我给妹妹打一顶小轿,大哥给你鸣锣开道,该除尘除尘,该静街静街,让妹妹风风光光进出陈家的大门。”雅敬说的雅珍咧嘴笑了。
    大家进了里间落座,雅敬挑开软帘,里面的人站了起来,一个是三番现任镇长老刘,老刘见了明和微微躬了弓腰,谦和地说:“董掌柜,有日子不见了,啥时有了空闲,找个清静的地方说说话儿。前些日子在令尊那里搅扰了,真是不好意思。”
    老刘原本是一只笑面虎,笑起来一脸好看的皱纹,耷拉着眼皮,眼仁里藏满了机锋。明和捏了捏老刘冰凉的手指。大热天里,老刘的手咋冰凉,手凉的人阴狠,明和抽出手来,手心里攥着一把冷汗。
    另两位穿着军装,直挺着脖子,雅敬指着靠近明和的军官介绍道:“这位是中央军谢团长。”明和冲他点点头,说了句“幸会!”看着比他矮一头满脸横肉的谢团长,明和不自觉地感到紧张。谢团长微微笑了笑,点点头没言语。陈雅敬又指着他跟前的高个子说:“这位是李长官。”
    李长官一直盯着雅珍看,明和的心头有一丝恼怒,李长官伸过手来,明和好似没看见,低头在跟前的椅子上坐下了,李长官好像也不在意。雅敬介绍完了,微微一笑说:“谢团长李长官,各位请坐吧。”
    陈雅敬招呼大家落座,端起酒杯,说:“谢团长李长官光临寒舍,是我陈某人的荣幸。谢团长和李长官驻扎三番,肃清流党匪患,实属三番地面的荣耀,大家干了这一杯,为劳苦功高的谢团长李长官接风洗尘。”
    谢团长和李长官脸皮松了松,昂头灌下一杯。老刘笑道:“谢团长和李长官真是爽快人,今后地方上的事务,少不得麻烦二位照应。”他看了大家一眼,端起酒杯,“我算是借花献佛吧,敬二位一杯。”明和一直不说话,只是默然喝酒,他的酒力本来就小,两杯酒下去,头脑有些恍惚了。
    陈雅敬看了一眼迷糊的明和,说:“二位长官,请不要介意,我这位妹夫生意场上精明,上了酒场就现原形了,想陪两位喝一杯,确实不胜酒力。”谢团长摆摆手,和悦地说:“算了,不要难为他了。明和兄也是个实在人,酒这东西吧,喝的是个情趣儿,强着自己的心性,反倒没意思了。明和兄做啥生意?见了面,大家就是朋友,生意上有难事儿只管说,不要不好意思。”
    明和站起来,说:“谢长官,请您多包涵,我这一杯酒,陪老总个高兴。舍命陪君子,我先干了。”明和一仰脖子灌下去。陈雅敬说:“谢团长,您别见笑。明和经营绸缎生意,六和庄是他开的铺面儿,云锦里是魏家的店面,刚到他手上,还没热乎过来呢。两位老总,孩子媳妇穿啥样的布料,咱们自己的生意,您知会一声,让明和送到府上去。”
    散了酒场,明和觉得清醒了一些,谢团长和李长官略坐了坐走了,一家人把二位官长送出门外,李长官装作喝醉了的样子,乜斜着眼睛盯着雅珍,看了老大一会,拍着雅珍的肩膀调笑着,守着娘家人她能咋样儿,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两人上了快马,一行人才四散了。
    回到家,雅珍伏在床上哭了一阵,明和解劝几句,雅珍慢慢止住了哭声,不是看在陈雅敬的面上,依着雅珍的性格,难免当场给李长官难看。明和心烦地说:“以后躲着就行了,中央军咱惹不起,身上匪气又重,谁能把他怎么样?”
    雅珍哭歪了鼻子,谁知明和全没把她放在心上,哭着骂道:“董明和,你还是个男人吗?人家把你老婆摸了个遍,你的眼睛也不眨一下,我是大户人家的闺女,不是青楼里的窑姐儿!”
    雅珍一番哭闹,把明和的英雄胆激起来了,一时怒火盈顶,太窝囊了!陈雅敬引狼入室,竟不顾陈董两家的名声,大不了不开这倒霉的铺子,陈雅敬到底安的啥心肠!他抓起电话,让雅珍摁住了。
    雅珍抽噎说:“明和,还嫌不丢人吗?这事儿传扬出去,我还有脸面在三番街上走动?”明和的性子软绵,认起死理来,九头牛也拉不回来,忙止住眼泪,反过来劝说明和,“明和,忍一忍吧,兵匪本来一家,你上哪儿说理去!”
    六和绸庄过了九点才下门板,几个伙计打着哈欠洒扫着店面,搁往常早已生意盈门了,这会儿,街面上渐渐有了些人影儿,推车的,挑担的,赶牲口的,行人紧紧张张,步履散乱,偶尔看到背枪的士兵,在集市上挑东挑西,弯腰搭背嘻嘻哈哈,三番人老实的没胆子,忍声吞气,一味由着官兵胡闹。
    吃了早饭,明和到柜上看了看,值钱的绸缎,老肖下了柜子,铺面上显得空荡起来,心里不好受。老肖说:“明和,生意不是一天做的,时局变化快,说不定过了明儿,就是黄道吉日,你别急,万两黄金不是一天挣来的。”明和踌躇地笑了笑,说:“老肖,不是你替我支撑着,这铺子用不了几天就关门了。”
    老肖跟明和进了套间,搬出一摞账本,说:“铺子里的现钱,绸缎,还有十几宗账目,我盘了一遍,你再看看还有没疏漏。前几天魏家染厂过来一批染品,一时还没来得及结账,我想这账先不急着结,等魏家的事情平静了以后再说,他们用钱的时候还早着呢。”明和说:“老肖,晌午你到观月楼定一桌饭,把魏掌柜约出来,我和他见见面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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