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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03)

    明义是陈氏私立学校的校监,他离开三道铺之前,必须物色一位人选接替他。 放学后,他在教室里冷静地想了一会,车耀先同志专门来三道铺给他安排工作,没有给他确定日期,三番的工作一定很重要,他必须尽快过去,协助范立田开展工作。
    他回家的时候,一家人在等他吃晚饭,显然有安排,堆了满满一桌子饭菜,还有一坛好酒,明义素不善饮,陈明枢也是一个清淡的人,平常在陈家的饭桌上很难看到酒。明信住校,偶尔在家吃饭,这一次,巧姐把明信叫了来,为他二哥饯行。
    巧姐的脸上,好似有一层朦胧的忧戚之色,明义淡淡看了巧姐一眼,在她的身边坐下。斟满了酒,大家等着陈明枢说话,陈明枢看着一眼女儿女婿,捋着胡须淡然一笑,说:“今天,吃一顿团圆饭,以后,明义去外地教书,再聚在一起,怕是不容易了。”
    大家端起酒杯,陈明枢轻轻抿了一口,放下酒杯,苦笑着说:“看来我没有儿子的命,明义在跟前,原以为会给我养老送终,不说了,大家喝酒。”明信偏着头看着二哥,轻声问道:“二哥,你到哪儿教书,我咋办?”
    明义被岳丈的几句话,说的心里酸酸的,陈明枢拿他当亲儿子,现在他就要离开了,不免满怀歉疚。他轻轻拍着明信的肩膀,说:“你跟着嫂子好好上学,等那边安排好了,再把你接过去。”
    陈明枢知道明义心里想什么,明义忠厚,心中放不下这个家,忙说:“明义,明天我让老冯陪你到三番去一趟,赁一套房子,巧姐和水彦一块过去,你一个人在那边我不放心。”
    巧姐躲开了明义的目光,她舍不得明义离开。明义说:“爸,巧姐水彦先不忙着过去。您离不开她娘儿俩,学校不能没人管,巧姐暂时主持教务工作,我一个人还能对付一阵子,等我在三番安排就绪后再说吧。”
    巧姐一直没说话,她和明义算是恋爱的,感情笃深,父亲一告诉她明义要到三番去,离愁别绪一下子涌满了心口。结婚后,明义从未离开她半步,她不知道明义是党员,在她的印象中,董明义胸怀通达,思想进步,是个可以依赖的人。
    现在明义要离开她,她的想法,也想到外地走一走,帮助明义做些事情,刚才明义话里的意思很明显,让她继续留在三道铺,一来照顾父亲,二来学校里不能没有人主持工作,虽说是私立学校,明义早就开始在穷苦子弟中招收学生,学校在日渐的扩大,教工有了几十人,她离开学校明义是不放心的。巧姐说:“爸,按明义的意思吧,明义刚刚过去,也要熟悉一段时间,等他在那边铺展开了再说吧。”明义微笑着看着妻子,默默点点头。
    到了晚上,熄灭了灯火,明义突然一点睡意也没有,几年前的事,一下子涌到眼前来了。巧姐依偎在他怀里,静静听着他心脏的跳动。巧姐问道:“明天走吗?”窗外是一片朦胧的月光,风动影摇,窗纸上映着一枝婆娑的疏影。借着月光,明义看着巧姐忽闪着大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他把妻子搂紧了。明义没有说话,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他也舍不得离开巧姐和水彦。
    他来三道铺的那年,巧姐还是一名洋学生呢。女子中学毕业后,巧姐跟明义补习了两年国文,陈明枢开明,没有阻拦他和巧姐的爱情。结婚后,巧姐在学校教书,两个人既是夫妻,又是密友,夫唱妇随,志同道合。
    对**,巧姐知道一些,她怎么也不会想到她的枕边人,就是**,不由酸楚地问:“明义,你什么时候加入的**?我怎么事先一点也不知道?”巧姐神情幽幽地看着明义,“明义,你为什么要瞒着我,我是你妻子。”
    明义看着巧姐笑了笑,轻声说:“一九三八年二月,我和车先生一块在三番教书。有一天,车先生送我一本《**宣言》,还有一本《三民主义》,要我一定好好读一读。读了之后,心中豁然开朗。三民主义是我们所需要的,但不能解决中国的若干问题。中国的问题,在于长期的封建官僚统治,在于根深蒂固的奴性意识,改变不了这种状况,何以谈民主?民主在目前的中国,是遥不可及的事情。**能够解决这些问题,只有推翻这个肮脏的吃人的社会,中国才有希望。”
    巧姐静静听着,她没有想到老实忠厚的明义,想得这么深远,她把自己的脸埋进明义宽厚的胸膛上,她听到了明义胸腔里剧烈的心跳。明义继续说:“车先生介绍我加入**,但是不久,车先生突然离开了三番。从那时起,再没见到车先生,我和组织失去了联系,一晃就是七年,在这七年里,我无时无刻不在寻找组织,有一年我找到了紫镇,紫镇是日军占领区,哪儿有组织的影子?”
    明义深深叹了一口气,说:“我灰心了,党把我们忘了。昨天一见到车先生,我高兴得差点跳起来,终于回到党的怀抱了。”巧姐抬起头,明义的眼里湿润润的,她紧紧抱住了明义的肩头,轻声说:“明义,我能为你们工作吗?”
    明义深情地看着巧姐说:“能,一定能。我们党从来不拒绝革命者,巧姐,如果你愿意,你也可以加入我们的组织。”巧姐仔细的看着着明义,郑重地说:“明义,你看我的表现吧。”两人说着话,一阵阵鸡叫声隐隐传来,院子里有了说话声,老冯已经起来了。
    老冯在院子里套好一驾马车,在马车上加了一个灰蒙蒙的车篷,紧好肚带,牵着马嚼子等着明义启程。明义没有想到,走得这样急迫,他原想再住一天,把学校里的事务交代一下再走,他舍不得巧姐和水彦。巧姐把水彦摇醒了,暗垂着泪给水彦穿衣服,明义看着巧姐的后背,轻声问道:“今天就走吗?”
    巧姐没有转身,声音有一些喑哑,一边给水彦穿着衣服一边说:“早晨凉爽,你去和爹告别吧。”水彦哭着说:“爸爸,爸爸,我不让你走!”明义的鼻子有些发酸,巧姐说:“水彦听话,爸爸过些天回来看你。”
    明义轻轻抱着巧姐的肩头,巧姐说:“我不送你了,好好吃饭,注意身体。忙过一阵儿,回去看看爹娘。我给爹娘做了一身衣服,放在包袱里。爸说让老冯给你租一套房,用或不用,你自己主张。”
    明义进了正房,陈明枢穿戴整齐,坐在太师椅上,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见明义进来,脸上堆起一团微笑,指了指一边的椅子让明义坐下。陈明枢说:“本来让你在家多住些日子,怕耽误了那边的事情,耀先亲自跑这一趟,自有缘故。明义啊,你早一天走吧,我知道你们的工作。我没有什么交待的,你是教书先生,智圆行方,做事历来中规中矩,我放心。有了难处别闷在心里,陈家的家财是为你准备的,只要革命需要,你尽管主张。”
    明义万分感动,“爸,谢谢您!谢谢您的理解。”陈明枢说:“明义,你和巧姐长远着呢,工作要紧,青年人正是闯天下的时候,不要顾这顾那。我的身体还好,等你在三番立住了脚,抽空儿回来一趟,把巧姐娘儿两个接过去。我老了,我得守着陈家的祠堂啊。”
    陈明枢说到这里,明义喉头哽咽,他来三道铺的时候,陈明枢一定让他住在家里,把他当儿子一样对待,几年过去了,他对陈明枢的感情与日俱增,他的内心也把陈明枢,当作了自己的亲生父亲,望着陈明枢一双难舍难离的眼睛,明义的心撕裂一样疼痛。
    明义朝陈明枢深深鞠了一躬,声音颤抖地说:“爸,您多保重!”陈明枢坐在椅子上没有动,轻轻摆着手,说:“明义,你走吧,我不送了。”董明义上了马车,马车徐徐走开了,陈明枢拄着拐杖在门口瞭望,呆呆地看着马车往外走。拐过二门子,老冯吆喝住车,巧姐穿着一身旗袍,在晨风里站着,一手提着柳条包,一手牵着咧着嘴哭的水彦。
    老冯问道:“巧姐,你还有事吗?”巧姐把柳条包交给老冯说:“冯大爷,告诉明义,先到老家看看爹娘,你把这只柳条包交给家里大嫂子。”明义坐在车里,不敢掀帘子,他不忍心看到满脸泪珠的水彦,在车里催促道:“老冯,快走吧!”老冯加了一鞭子,马蹄儿嘚儿嘚儿敲着青石板路跑开了。
    三道铺的清晨显得格外幽静,店铺还没有开门,路上没有行人,除了远近一两声雄鸡的报晓声,没有一点儿声息。晨雾迷蒙着混沌着,空气潮乎乎的,老冯坐在大车上,扬鞭催马,明义再挑帘的时候,马车已经出了三道铺,灰蒙蒙的雾气中,三道铺只剩下一个大致的轮廓。
    老冯总是不甘寂寞的,在这微湿的凉爽的空气中,嗓子阵阵发痒,他使劲咳嗽了一声,唱了起来,开始是小声唱,好像不过瘾儿,他的声音变得浑厚苍凉起来。
    三姐儿坐在床头纳鞋底
    止不住的泪水不停地流
    我的夫君他征战在沙场
    不由我望穿双眼咽满喉
    月冷风清你可多加衣啊
    夜里瞌睡你可别睡门后
    走路你别走那单行道啊
    吃饭你别等着那饭凉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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