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02）
学校有一个小食堂，学生都是自家子弟，中午饭明义在学校吃。 陈明枢安排老冯去喊明义，车耀先摆摆手说：“不用了，老长时间不在学校了，有时候还真想念孩子们，正好去看看明义教书。”
出了老街筒子，是一座小石桥，有朗朗的读书声隐隐传过来，车耀先站在石桥上听了一会，微微笑了。学校离陈氏祠堂不远，原是陈家的一座别院，早年陈明枢的父亲，娶了一位外戚做小老婆，小老婆过门那天，正赶上陈明枢爷爷过世，新娘子到了街口，被挡在了外面，只好在外面找了一套房子拜堂，后来把这座院子稍加修葺，当作了别院。
车耀先过了石桥，面前一座青砖庭院，看起来乌糗糗的，倒也庄重肃穆，庭院比陈明枢的老宅规格上小了一些，却一点也不显得土气，也是一座嵯峨的门楼，门楼上悬着“耕读慎行”的匾额，门两边嵌着一副朱漆的对联：
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
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
车耀先看了一会，从耳门进去了，老校工在院子里侍弄花草，见来了生人，忙直起腰来，拍拍手上的泥土，笑着走过来，问道：“先生，您找谁？您报上名来，我去给您找。”车耀先也笑着朝老人点点头，说：“我是董明义的朋友，不麻烦您，明义正上着课呢，您忙您的，我随便走走吧。”
老校工笑一笑，又去侍弄他的花草了，一边走一边摇头自语道：“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车耀先心里一笑，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此话一点儿也不差，像这样一位老校工，竟也背得下夫子的名章。
愈往前走，读书声愈是响亮，抑扬顿挫，铿锵激烈，车耀先登上学堂的走廊，不觉放慢了脚步，他在窗前站住，窗口敞开着，房里坐着十几个孩子，董明义手里拿着讲义，他念一句孩子们跟着念一句：
万章曰：“敢问不见诸侯，何义也？”孟子曰：“在国曰市井之臣，在野曰草莽之臣，皆谓庶人。庶人不传质为臣，不敢见于诸侯。”万章曰：“庶人，召之役则往役，君欲见之，召之则不往见之，何也？”曰：“往役，义也；往见，不义也。且君之欲见之也，何为也哉？”曰：“为其多闻也，为其贤也。……志士不忘在沟壑，勇士不忘丧其元……”
车耀先听董明义念《不见诸侯章》，笑了，莫非明义知道他来，故意念给他听？明义正读得起劲，听到外面爽朗的笑声，一抬头看见车耀先对着他微微地笑，忙合死书本，说：“同学们，请把这一篇《不见诸侯章》多念几遍，看谁背得最快最好。”
明义匆匆出了门，车耀先站在走廊上笑微微地看着他，明义紧走了几步，紧紧攥住车耀先的手，一时说不出话来。两人拉着手，进了明义的办公室。明义激动地握着车耀先的手说：“车先生，您怎么来了？”车耀先微笑着，明义没有变，一点儿也没变，还是淳厚清澈，书生意气。他握着明义的手说：“明义同志，不要叫我先生，按党内的称呼叫吧。”
车耀先一句“同志”让他眼窝里阵阵发潮，多么亲切的称呼！明义显得有些局促不安，这些年来，他觉得自己离党已经很远了，他无论如何不会相信，车耀先同志会亲自来看他，他心里很不平静，因为激动，眼睛竟有些红潮。
明义说：“耀先同志，您怎么找到这里来了？我找了您很多年，一直杳无音信，我还以为党把我们忘了呢？”车耀先站起来，在房里走了几步，说：“明义同志，当时情况非常紧急，我搞不清发生什么事，接到通知的时候，你在八里洼，一时无法通知你们，真是对不起！”
车耀先走路一瘸一拐，明义忙把车耀先扶住，吃惊地问道：“耀先同志，您的腿怎么了？”车耀先苦笑着说：“没什么，打仗的时候，嵌进了一块弹片。前线的医疗条件不好，弹片没取出来。”两人沉默了一会，一别几年过去了，有许多话要说，一时不知从哪里说起。
明义问道：“耀先同志，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车耀先点上一颗烟，慢慢吸了几口，说：“前几天，在八里洼工作的范立田同志，回县委汇报工作，说你在三道铺教书，他啊住在你家里。陈明枢先生对革命有功，一块来看看他。明义，告诉你个好消息，抗战胜利了！”
听到这里，明义孩子似的跳了起来，眼里噙着泪花，紧紧攥着车耀先的手，激动地说：“耀先同志，谢谢您，谢谢您专程来告诉我这个消息。太高兴了，抗战八年啊，人民有希望了，国家有希望了，民族有希望了！”
董明义沉浸在无比的幸福之中，“耀先同志，您说吧，需要我做什么？”车耀先抑制住内心的激动，心说，多好的同志啊，他看了明义一眼，“明义，你不知道吧，你弟弟也参军了，明礼三个月前光荣入伍了！从前方回来的消息说，你弟弟作战非常勇敢。”
幸福总是不期而至，明义一下子被幸福包围了，从正月初六回到三道铺，还没跟家里联系过呢。他笑着，习惯地摇着头，动情地说：“三弟有文化，在部队一定会有一番作为。谢谢您，耀先同志。”车耀先摆摆手，说：“不要谢我，要谢就谢范立田同志，他在八里洼工作一个时期了。小范同志很有能力。”
车耀先征询地看着明义，“明义同志，组织决定让你到三番工作一个时期。我们正在计划，着手成立三番区委，你配合范立田同志，把工作搞起来，范立田比你有工作经验，区委书记由范立田同志担任，能接受吗？”
明义感到有些意外，他和耀先同志刚刚见面，一连串的兴奋，让他不能自已，他微笑着努力克制自己的感情，他终于回到组织的怀抱了。明义说：“耀先同志，您放心吧，我一定干好工作！”
明义事先和饭堂打了招呼，下课的钟声响过不久，老校工提着一个饭盒进来。老校工笑着说：“董先生，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几天前，我说您印堂发亮，必有贵人来访，您还不信，我没说错吧？”车耀先看着老校工，亲切地笑了。
两人一边说着话一边吃饭，谈论着工作，对于农村工作明义不太熟悉。当年爷爷卖掉了三担黄豆把他送进了私塾，然后到三番跟着车耀先教书，十几年的时间都是在学校度过的，车耀先安排他到三番工作，他心里不免有些紧张。车耀先笑着说：“明义同志，不要紧张，我和你一样，都是教书先生，党需要我们做什么，我们就要竭尽全力。工作都是人干的嘛。”
明义点着头，一切从头开始吧，没有过不去的坎儿，当年他和耀先在一起，耀先同志经常到农村去，和老百姓唠唠家常，工作很早就开始了，这么些年来他对农村工作很熟悉。
车耀先严肃地说：“现在的斗争形势依然复杂，不要单方面去考虑农村的问题，国民党在农村仍有势力，还有封建地主阶级的残余，在某些地方仍然猖獗。抗日战争胜利后，形势并不乐观，蒋介石正在发动对解放区的全面反攻，无论什么时候，也不能放弃对农村的领导。三番地区看起来很平静，如果我们不去领导，不去占领，他们迟早会走到国民党一边。”
明义放下了筷子，静静听着车耀先同志的指示，车耀先继续说：“范立田同志在八里洼已经有了一个很好的开端，也仅仅是开始，将来的工作更加复杂，因为还没有触动资产阶级的利益，一旦触动了他们的利益，斗争就会复杂起来。你到三番后，配合范立田同志，尽快把农村的党组织恢复起来，要依靠党的基层组织开展工作，壮大我们在农村的力量。”
车耀先吃过饭，就到陈家去了，陈明枢挽留不住，把他一直送出老街口，看着车耀先打马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