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八荒六合>书库>都市青春>苍茫> 第十一章(01)

第十一章(01)

    切惟民生之本在农,农之本在田,衣之本在蚕,蚕之本在桑,耕犁耙种之本在牛,耘锄收获之本在人,人之本在勤,勤之本在于尽地利,人事之勤、地利之尽,一本于官吏之劝课。
    ——王恽《秋涧集》
    第十一章
    明仁吃了饭,人困马乏,一步也不想动了。到了傍晚,婶子打发三叔来帮明仁掐桑叶。仲林这几天懒洋洋的,犯了苦夏的毛病儿,吃饭挑三拣四,身子一天比一天瘦弱,一个人半躺在阴凉里想心事。
    明礼老长时间不来信了,身子一天不如一天,今年不定闯过去呢,不知还能不能见上明礼一面?仲林心里发虚,病的时间长了,心眼儿越发窄小。几天前,让明仁给明义捎信,让明义带着巧姐和水彦来家住两天,谁知明义能不能告下假来。
    仲林正想着心事,仲森进了家门,仲森在大哥跟前坐下,问道:“哥,这两天身子咋样儿?吃饭按时辰吃,不吃饭,再好的身子也熬不住。”仲林咧着嘴说:“嘴里没滋味儿,啥也不想吃,不定哪一天,就去见咱爹了。”仲林眼里阵阵发潮,仲森说:“别说没志气的话,你才多大年纪?又不是病了一年半载,等入了秋,天气凉爽,身子就强壮了。”
    明仁娘问道:“老三,地里的生活忙完了?”仲森笑着说:“多亏了明仁帮忙,我和她三婶子不定忙到啥时候呢。嫂子,前几天,我去看咱姐姐,大姐姐正给姐夫烧保寿银子呢,姐夫过了七十的人了,身子骨倒比大哥还壮实,赶明儿也让大姐姐给大哥许个愿,兴许能管事儿呢。”
    明仁娘说:“老三,难得你有这份心,嫂子也正想这个事呢,你大哥不信。”仲林说:“阎王叫你三更死,你就不会到五更,人生是个定数儿,我才不信那些虚玄套子呢。”仲森不言语了,他知道说不过大哥,说多了让他添了心事反倒不好。明仁套好了大车,仲森解劝道:“哥,多往宽处想吧,有几个孝顺孩子在跟前,你有啥不顺心的。”仲森说完跟着明仁的大车走了。
    吃了早饭,明华梳洗打扮了一番,自己包了两封点心,打点了一个小包袱,打定主意去一趟八里堡。昨夜里一夜没睡好,哭一阵儿,想一阵儿,感叹命运,感叹身世,越想越觉得自己命不如人。她想清楚了,不管咋说一定去看看那家人家,是见不到人,也要打听明白。
    她想到舅舅家,让妗子领着她去梁家看看,她咋张得开嘴儿?一个闺女家自己找婆家,让妗子的老脸儿往哪儿搁?还是找月娥吧,月娥比明华大一岁儿,又是个独闺女,没出阁的时候,和明华形影不离,无话不说,不是差着辈分儿,两人倒像是亲姊妹。
    明华娘出去端豆腐,回家碰上明华挎着小包袱往外走。明华翅膀硬了,上哪儿去也不言语一声,明华娘说:“明华,你上哪儿去?你可真是人大心大,你心里还有我这个当娘的?”明华说:“我上俺姐家去,看她还有啥活儿,不出庄出院,用得着大惊小怪!”明华说完挎了包袱就走,明华娘嘟囔了几句,她没听清。
    明华出了村,不敢走正道儿,万一碰上个啥人,问起来话可咋说?她在头上包了一块头巾,顺着河道子下去了,走了一阵儿,才拐上大道,扯了头巾,腕里挎着小包袱,像是新媳妇走娘家。明华娉婷地在路上走,看着路边摇簌的鲜花,心里有了一丝敞亮。
    快进八里堡的时候,心里慌张起来,一路低着头匆忙地走,她知道月娥住在那条胡同里,哪户人家,她记不得了,进了胡同口,犹豫了一阵子,正巧,过来一个大嫂子,忙站住笑着问道:“嫂子,董月娥家住在哪儿?”大嫂子恍然地说:“我不认识董月娥,出了阁的媳妇儿,你说他男人的官号,我兴许想起来。”
    明华不知道月娥男人的官名儿,说:“她娘家是八里洼的,爹爹是八里洼以前的乡长。”大嫂子撇着嘴说:“你是她娘家那边的吧?这媳妇儿没有不认得的,人物好,又响快,比大戏里的卓文君,差不到哪儿去。”
    大嫂说着话,冲明华跟前的大门,努了努嘴巴,明华禁不住脸上发烧,在月娥家门前站了一刻,眼看着大嫂走远了,横下心来,轻轻叩了叩月娥家的门环,听到里面有人应声,心里还是禁不住一阵狂跳。
    出来开门的正是月娥,一见是明华,月娥愣了一愣,大叫了一声:“明华!”董月娥觉得自己失了口,忙捂着自己的嘴巴,小声说:“你咋来了?快进来呀。”月娥拉着明华往家里走,婆婆听到月娥的喊声,忙出来了。
    月娥不好意思地说:“娘,这是俺侄女儿,叫明华,来看我呢。”月娥婆婆上下打量着明华,笑着说:“多俊的闺女!月娥,这一下子把你比下去了。快让你侄女屋里坐,我给你们预备茶水,你娘儿俩好好说说话儿。”
    月娥和婆婆住着一个院子,院子不大,东西厢房,还有一口小南屋,严严实实的四合院儿。月娥住东屋,一溜三间,间口不大,没多余的人口,也算是宽敞。娘儿俩进了屋,月娥一把把明华抱住了,“明华,你可想煞我了!俺婆婆待我再好,也比不上娘家人说话亲近。”明华松开月娥,月娥粗腰大身的,问道:“几月里坐月?看身量不小了,快了吧?”
    月娥地摸着肚子,说:“快了吧,八月里,正赶上忙时候。”明华羡慕地问:“他待你好吗?”月娥历来没正形儿,拍着肚子说:“他待我不好,这东西哪来的?”明华笑着说:“没点儿羞臊!”
    月娥说:“给人家当了媳妇儿,一家人大眼小眼盯着你的肚子,不赶紧给人家揣上孩子,自己这一亩三分地亏了不说,咋对得起人家。明华,你姐姐咋样了?有日子不见了,你姐怀上了吧?”
    明华说:“还不见影子呢,整天为这事儿,擦鼻子抹眼泪,愁得快不行了。成亲三年了,不见花不见朵的,能不吃气?吃婆婆的气,吃男人的气,再这样下去,不定哪一天,非跳了井不行!”
    月娥哧地一笑,说:“明华,不是我说,你姐姐忒老实了,找个人看看呀,男人不中用,这罪过啥时候是个头?自己长个心眼儿,踅摸个相应的男人,种子撒下了,脸面也挣足了,她儿子不行,她婆婆找谁说去!还不是哑巴亏。”月娥说的明华臊红了脸,生气地说:“不要脸!才结婚几天呀,没羞没臊。”月娥嬉笑着说:“明华,你要结了婚,明白了男人女人那么点儿事,有啥羞啥臊的!”
    月娥的婆婆一会儿端进两盏儿茶水,在屋里坐下了,端详着明华问:“闺女,有婆家了没?这么俊的美人坯子,不知谁家有福气呢。”明华羞答答地说:“表奶,我才多大呀,还得在俺娘跟前动弹几年呢。”
    月娥婆婆听着明华说话,细声细气莺声燕语的,越发地喜欢,说:“月娥呀,给你侄女在村里踅摸一个好主儿,你娘儿俩也有个照应。”月娥说:“这庄里我又不熟,哪有可心的人儿,配得上俺侄女?”
    月娥知道明华一准是有事来的,明华的脸色不好看,过了年见她的时候,脸上饱满满的,像一轮满月,这才几天呀,眼圈发青,眼睛里影影绰绰有泪痕,忙小心地问道:“明华,有啥不舒心的,不缺吃不缺穿的,你能有啥烦心事儿?”
    明华的眼圈儿点点地红了,长叹了一口气说:“还是你有主见,早早寻了人家,有人疼有人爱,哪像我,蛾子掉在火坑里。从过了年,俺娘托人烦人忙着给我找主,我长得少胳膊短腿,孬好把我推出去,我也犯不上生气。都说爹亲娘亲,俺爹娘咋这么狠心。”
    月娥说:“明华,托生了女人,就嫁人这一条路。咱们这个年纪儿,正是说亲事的时候,闺女大了,当老人的咋有不操心的?我在家的那几年,说亲事的钻满屋,哪个不是说得千好万好,不兴和男人见面儿,谁知人家长的人模狗样,还是歪瓜劣枣,一气之下,我自己的婚事,我自己先作了主再说,背后多少嚼舌的,说我不要脸,说我多么浪,浪就浪,骚就骚,我才不管呢,嚼够了舌头,谁还说去!”
    明华低了头一会儿没说话,月娥疯疯癫癫,在村里当闺女招惹了多少闲话,娘怕她和月娥在一块儿,让人指手划脚戳脊梁骨。月娥见明华两眼垂泪,轻声问道:“给你说的是家啥人家?是根干草,也有个名头儿。小姑奶奶,你倒是说出来听听,我帮你拿个主意儿。”
    明华抬起泪眼,看着月娥,她现在再也没有勇气说自己的事了,来的时候一股火在心头撞着,见到月娥,想起月娥在村里的风言风语,和月娥搅在一块儿,哪还能洗出净人来?明华想到这里,站起身来要走。
    月娥把她挡住了,骂道:“明华,你往哪儿走?娘家人好不容易来一遭儿,哪有不吃饭就走的理儿!”明华不听,月娥生气地说:“明华,我知道你嫌小姑腌臜,怕脏了你的名声儿,可是,明华有一条你记住,嫁人是自己的事儿,你姐姐就是个样子,要是进了火坑,再想哆嗦出来就难了。”
    明华听了月娥的话,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朴簌簌滚了一地。月娥陪着明华掉了两滴泪水,小声解劝道:“明华,我知道你心里想啥,没有千般苦处,你也不会登我的门,咱娘俩儿,不是碍着辈分,倒是姊妹俩,有啥话不能对我说?”
    明华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了,委屈一下子涌了出来,哭了一阵儿,心里好受了一些,慢慢把霍老二给她提的这门亲事说出来,刚说出一个大概,月娥噗嗤一声笑了。
    明华说:“我就知道不是一家好人家,让你笑话。”月娥拉着脸儿说:“这像是命里定的。明华,你是当主子的命,说出来让你笑话呢。你姑夫在梁家做帮工呢,你过了门儿,就是咱们家的主子了。”明华生气地说:“我不说你偏让我说,说出来你倒先恼了。我想打听打听这家人家,听你个动静儿,你倒主子奴才的乱说一气。”
    月娥心里发灰,人就是个命,她当初贪图小伙子精神,知冷知热的,结了婚才知道,不是她想得那么简单,人好有啥用,还不是给人家当帮工,一年到头看着东家的眼色,家里几亩地,不够爹娘种的,眼看着自家的男人,给东家当苦力,心里真不是个滋味儿。
    明华不动不静,找了这么好的人家,过了门当家作主,真是成就了这门婚事,她月娥真没脸回娘家了,有人问起来该怎么说?她挑三拣四,高不成低不就,跟男人私奔了,找了个穷要饭的?
    月娥说:“明华,你不问,我也不能说三道四,你找到小姑这里,也是咱娘俩的情分。我不瞒你,论家业梁家没说的,帮工雇着几十人呢,没有仨兄俩弟分家产,你应了这家人家,嫁过来一把儿全攥,一辈子掉到福窝里去了。天下的事儿,哪有十全十美的,要饭的还有个好脾气呢。”月娥突然不说了,看着明华脸上的动静,明华听到紧要处,月娥没了下文。
    明华抬着牙眼皮,疑惑地问:“月娥,你咋不说了?”月娥笑了笑,摊着手说:“算了,我才过来几年啊,知道人家多少底细儿,你还是打听别人吧。”明华呆呆地看着月娥,“姑夫不是天天在他家干活吗,咋能说不知道!月娥,我一个大闺女家,面子不要了,跑到你这里,问你个准信儿,你可不许瞒着我。”
    月娥假装为难地说:“俗话说,宁拆十座庙,不破一门亲。明华,我不是瞒你,万一说错了话,人家还不骂我一辈子?梁家一句话儿,把你姑夫打发回来,上哪儿吃饭去!”
    明华说:“不说就不说,我也没打算好到哪儿去,我回去找霍老二把亲事辞了。月娥,我不欠你这个人情!”明华说完,抓起包袱皮要走,月娥看明华真生了气,一把拉住她说:“好明华,别生气,小姑跟你闹着玩儿呢。我不是编排人家,给你说的这个主儿,小时候病了一场儿,身上落下了残疾,腿瘸,走起路来风摆柳,说起来不算大毛病。俗话说,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你姑夫长得倒是正当,和要饭的能差到哪儿去?”
    明华听了,不怒不笑,心里反而敞亮了,横下一条心来,天下的男人死绝了,也不进梁家的门。月娥看着明华脸上没有反应,笑嘻嘻地说:“明华,赶明儿你就是俺东家了,你姑夫哪儿有不对的地方,你可不能给他摔脸子。”明华睁圆了眼,鼻子哼了一声,开门走了。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