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八荒六合>书库>都市青春>苍茫> 第九章(06)

第九章(06)

    俗话说,麦熟一晌。接连几天火辣辣的东南风,催忙了八里洼的夏收,满地里一片连一片的金黄的麦子,只等着期盼了一年的乡亲们开镰了。
    几天前,明仁就做好了夏收的准备,搓草绳、滚场院、打草苫,叉把、木锨、碌碡、缰绳、梭头修理了一遍,今年多种了几亩小麦,还有二叔家的,十几亩呢,往年有明礼帮忙,没有水生缠身,麦场里的活路差不多交给淑云,没多么繁琐。今年自是不同往年,人手少,生活多,又要割麦打场,又要掐桑养蚕。
    昨晚开了一个家庭会,麦场里耽搁不起,蚕屋里也正是要紧的时候。明仁娘负责看孩子,做饭,烧茶燎水,家务事也够忙一阵子的。嫦娥负责麦场,翻晒,打场和堆垛。场院里规矩多,扬场使风,晾干入囤,还是明仁的活儿。
    爹娘一再嘱咐嫦娥,一是看天气,该摊场的时候摊场,该堆垛的时候堆垛,一年的收成靠这几天,千万不能马虎。二则不该女人家干的营生不能碰,比如说不能跨碌碡坐碌碡,不能说多说少,不能估摸产量。
    仲林和淑云负责养蚕,掐桑叶切桑叶是淑云的事,爹只管喂蚕,一天按早中晚三次,定更一遍由淑云喂。其余的事儿,比如割麦扬场看场这些重活儿,交给明仁。嫦娥提出早上起来割一担麦,再进场院,反正早上没太阳,不用摊场晒场,没等爹娘发话,明仁把妹妹的意见否了,说啥也不让妹妹下地,妹妹在家里呆几年呀,但凡累出个好歹,岂不是一辈子的事?
    明仁落早起来,套好了牲口,捎上一捆儿草绳,正要出门儿,三官口里叼着一根烟,腋下夹着一柄镰刀进来了,三官身后,跟着还没睡醒的儿子钟秀。三官说:“明仁,咱们搭伙儿干,俺爷儿俩,也算是硬邦邦的劳力。”明仁笑道:“三官,你才几亩麦子?和我搭伙你吃大亏了。你家的几亩麦子熟透了,你和钟秀用不了两个晌午就割完了。”
    三官蹲在地上霍霍地磨镰,抬头笑着说:“我不熊不傻,这个账还算不过来?以前我跟你说过,咱们成立一个互助组,乡里乡亲互相有个照应,要是算真账,我才不跟你搭伙呢。”明仁有几分为难,一年到头,三官帮他的时候多,他一大家子人家,怕是把三官拖垮了呢。
    明仁说:“我十几亩麦子呢,光劳驾你不行,到嘴的庄稼,万一赶上天气,婶子少骂不了你。”钟秀说:“明仁大哥,俺娘说你家割完了再割俺家的。”三官直起腰说:“穷帮穷,辘轳帮井绳,富帮富,碾砣帮碌碡。明仁,你忒罗嗦了,赶紧跟水英奶奶说一声,多做几个人的饭,霍二叔一霎也过来。”
    明仁正犯愁,十几亩的麦子,他一个人还不割酸了?天气不等人,昨晚上他出来看天,月亮周围有个乌蒙蒙的圆圈儿,最近几天没有风就是雨,要是不紧赶着,摊天气也难说。赶忙放下手里的镰刀,进了爹娘的正房。
    明仁娘听到外面有动静,正准备下炕。明仁说:“娘,您多准备几个人的饭,三官爷儿俩,还有霍二叔来帮忙呢。”娘说:“明仁啊,节气不等人,你让三官回去吧,都是庄户人,咋能光顾自己。”明仁说:“我知道,三官说割完了咱家的再割他家的,工夫是一样的,人多了出活。”
    明仁和三官爷儿俩刚吆喝着牲口出门,霍老二扛了根扁担往这边走,看见他们几个,说:“三官,你媳妇说你刚出门,眨眼看不见你了,你们爷儿俩不知慌啥,走起路来一阵风。明仁,跟你娘说多烙几张油饼,有条咸鱼,那才叫美呢。”三官站住等霍老二过来,笑着说:“霍二哥,哪有你这样做活儿的,客随主便,你倒是不见主人先讲价钱。”
    霍老二拧了一根烟,舌头一舔叼住了,“开玩笑呢。这阵儿没出去干活,嘴巴子也闲起来了。”明仁赶着牲口走在前边,听见霍老二的话,说:“霍二叔,你放心吧,割麦子吃油饼,正当理儿,我让淑云打下壶酒,晚上咱们爷几个喝一壶。”
    还没出村,仲森两口子拉着一车麦子往家走,明仁望着满头油汗的三叔和满满一大车麦子,羞愧地说:“还是三叔勤谨,我这当侄子的,反倒比不上老辈儿。”到了跟前,三婶子看着明仁家一溜人马,撇着嘴巴说:“明仁呀,你过成土财主了,年纪轻轻,不赶早赶晚,不知道自己吃几碗干饭呢。”
    明仁红着脸把大车靠在一边,让三叔过去。三官说:“三嫂子,跟俺们搭伙吧,你和三哥破驴上套,不顶真事儿。”明华娘冷笑着说:“三官,你别说好听的,麦子进了囤才算自己的,俺可没有俺侄儿的势力,哪敢使唤你!”明华娘过去,霍老二说:“明仁,别搭理她,你三婶子吃了枪药了,满嘴里呛味儿。”
    刚到地头儿,麦地里有个人影晃动,麦子割倒一大片,听见说话声,那人直起腰来拍打着腰眼,原来是范立田。立田脖子上缠了一条毛巾,正笑嘻嘻地看着他们,明仁惊异地问:“小范,你咋知道这片麦是我的?”范立田拿起地上的水壶,咕嘟咕嘟灌了几口凉水,说:“说你们也不相信,八里洼谁家多少地亩,种啥庄稼,都在我心里装着呢,不会出差儿。”
    大家感到新奇,三官说:“我在庄里住了多少年,还摸不上个大概来呢。小范,你才来了几天!”小范指着临地儿一片黄扬扬的麦子,说:“三官大哥,这一片是董化斋董二叔的份子田,祖上分家给他的,你说对不?往南一片儿,是霍老三的份子田。霍二叔,你祖上买了董化斋三亩半田做林地,兄弟俩一人一半儿,对不对?”霍老二点头说:“好你个范立田,我算服了你了,像个庄户人。”
    大家进了地,噌噌地一片响,这一片麦子像风卷残云,呼啦啦就卷过去了。明仁捆着麦子,兴奋地说:“还是人多力量大,眨眼工夫就撂倒一大片,我自己今天也割不完。三官,赶明儿多撺伙几家,牲口场院都用起来了,不耽搁工夫儿。”
    范立田笑着和三官眨着眼睛,说:“明仁哥,尝到甜头了吧?去年我在河北老区学习,家家户户都在组里,哪才叫热闹呢,大组几十口人,上百口人的也有,大家同出工,同劳动,哪有闲散人儿?”
    明仁家和三叔家合用一个场院,场院挺大,原是祖上的闲地,村子越来越大,这块地挤到村子中间来了,种庄稼不够鸡狗鹅鸭闹腾,干脆做了场院。仲相庄稼少,基本上是明仁代种代收,场院没有用,干脆二一添作五,仲森家一半,仲林家一半,平常闲着,堆堆柴火,晒晒骡粪,夏秋两季儿打场扬场倒也方便。
    仲森家两口子庄稼地里勤谨,今儿早上鸡叫三遍就起来了,天不明割回满满一大车麦子,垛在场院里。场院里的活儿,也是明华和明智姐弟俩的,夏收时节,哪儿有闲人?
    明华娘吃了早饭,到场院转了一圈儿,暗暗吃了一惊,明仁家的场院里堆满了麦子,真是出活神仙了,咋这么快?悄悄察看了一遍自己的麦垛,才放下心来。明华娘干脆拆了麦垛,把麦子一直晒到明仁家的场院边上,明仁家场院本来就小,被她这么一挤,这一垛麦子甭想摊开了。
    明仁送了一车麦子回家,才知道自己做了傻事儿,场院就这么大,割完了又有啥用?他本来算计着,今天三婶子最多割一亩多麦子,趁着场院有空儿,收打完了,再和三叔家帮忙。
    明仁一边卸车,一边盘算让婶子把麦垛移一移,三婶先说话了,明华娘说:“明仁呀,麦子不是一天熟的,用得着这么急?今年你家麦子多,你三叔的意思儿,割完了俺的,再和你帮忙。你看看,这场院啊看起来不小,这才割了多少,就塞满了。”明仁说:“婶子,不是家里养着蚕,我也不急,活儿一堆儿赶上来了,趁着天气好,收打完了,也算了了一桩心事。”
    明仁娘烙了油饼,又炒了一盘儿鸡蛋,霍老二吃得直打嗝,一边捋着肚皮,一边说:“大嫂,今天我算吃了一顿饱饭,在咱八里洼说起饭食儿,你做的不差,比起明杰娘还差了一把火候。”
    霍老二这把儿臭嘴!明仁娘打心里不高兴,不是霍老二帮了一天帮,不知多少难听的话等着呢,三官说:“霍二哥,你是要饭吃嫌饭冷,难伺候。”霍老二说:“我踩百家门,谁家的饭好吃,我有数儿。”
    范立田问:“大哥,吃过饭割哪儿?河东沿那一片儿熟透了。”明仁闷声说:“割三官家的吧,场院没空闲了。”霍老二疑惑地说:“空闲大着呢。明仁,不是心疼几张烙饼吧?”明仁咧嘴苦笑着说:“三婶占满了,不差一时半刻。”三官生气地说:“你婶子这个强梁货,给她挑挑就是,这场院有你二叔的一份儿。”明仁说:“犯不上跟俺婶子争扯,她是老人家,哪有晚辈不让着老辈的。”
    三官没言语,和范立田说着话出去了,明仁以为他俩出去方便,没当回事儿。等明仁吃完饭和霍老二牵着牲口出去,三婶子站在场院边上骂:“好你个三官,狼群里跑出驴来了,显着你大不是?俺跟俺侄儿的事,用得着你瞎掺合?你以为你是谁,在嫂子的眼里,你就是没头的蛆,没脊梁的蛐蟮,浑身是脚的蚰蜒,俺董家才不认你这个干儿子呢。”
    三官不怒不火,把仲森家的麦子挑到一边去了,笑着骂道:“你这个婆娘,不会说句人话,做点人事儿吧,半亩麦子扬了一场,有你这么当老人的吗?不是我说你,三嫂,你用不着你侄儿?人啊不到那一天,别说谁用不到谁。张国老是神仙吧,可到了那一天,他也不能自己倒在棺材里。”
    三官的几句话,把三婶子的毛躁性子惹起来了,明华娘跳着叫骂:“三官,你有儿子啥了不起,儿子长成人长不成人还难说,你不怕天上落焦雷?杨令公七狼八虎,到头来还不是满门寡妇?”
    明华娘把三官惹恼了,三官举着叉杆打过去,明华娘吓得抱头蹲在地上,说:“三官,你这个坏蛆,你这个狠心贼,你还真打呀?打吧,打吧!你要是不打,你就不是人!”
    范立田上前一步,劈手把三官的叉杆夺了,解劝道:“婶子,您老消消气儿,三官大哥不对。您老人家这是干啥呢?场院闲着也是闲着,明仁哥打完场,我帮着您老人家打。您给我个面子吧。”
    明华娘一腚坐在地上说:“小范啊,你都看见了,我哪儿是不让他打场,俺自家的侄儿,婶子不让着他谁让着他?明仁这没良心的,使唤着三官来打我,哪儿还把我这婶子放在眼里?”明仁远远看着婶子撒泼打滚,脸气得煞白,不敢靠前。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