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03）

    明华走后，明仁娘心里好生纳闷，明华不是闲磨牙的人，昨天来了一趟，今儿又来了，说是替鞋样子，谁知姑嫂俩嘀咕的啥？淑云送走明华，明仁娘问道：“明华鬼鬼祟祟，你俩说啥话儿？淑云，你别惹出是非来，你婶子属孙猴子脸，七十二变，可别让她拿住不是。 ”
    淑云本不想说明华找婆家的事，婆婆的嘴快，万一捅出去，对不住明华，让三婶子拿住了把柄。嫦娥看着嫂子踌躇的样子，怕娘深问下去，让嫂子担是非，忙说：“明华不兴找嫂子说说话儿？娘，明华一个闺女家，能和嫂子说啥，还能把俺嫂子挑唆坏了不成？”
    明华娘说：“嫦娥，你和你嫂子一个鼻孔喘气，赶明儿给你提一门亲事儿，不让你进这个门，看你还敢不敢向着你嫂子。”嫦娥笑着说：“您老人家放心吧，我就是出去了，也走不远，我怕您给俺嫂子气吃。”明仁娘说：“淑云，你给我长长志气，别再养闺女了，你听你妹妹说的啥？养活闺女养活了仇家。”淑云抿着嘴笑了一阵，多亏了妹妹眼尖嘴快，婆婆这张嘴，哪儿敢和她说。
    淑云前脚进了门，嫦娥后脚跟进来了，悄声问：“嫂子，明华有人家了？往后说话小心点儿，咱娘说话漏风，三婶子不是忠厚的主儿，往后跟咱娘说话，你多长个心眼儿吧。”
    淑云把明华的事一五一十地说给嫦娥听，嫦娥呆呆地坐着，红着眼圈说：“明华也是命苦，摊上婶子这么个娘，谁不望着自己闺女好？明华比我还小十个月呢，又不是儿子，等着抱孙子。”
    嫂子叹着气，说：“托生个女人和托生牲口差不多，爹娘不高兴，就牵到牲口市上去了。妹妹，嫂子和你说个事儿，你喜欢范立田，哪天嫂子给你问问。”嫦娥急红了脸，撒娇地说：“你说吧，要嫁你嫁给他，你这个人好没正经！”
    淑云一本正经地说：“妹妹，嫂子哪儿是跟你开玩笑，不是隔着太爷的孝期，三官也上门给你提亲了。嫂子心里有数儿，远近的男人，哪有配得上俺妹妹的，只有这范立田，人物、学问、人品，没有一处不称心，嫂子看得出来，你心里有意，才问你个话儿，你一口回绝了嫂子，后悔的日子还在后头呢。”
    嫦娥红着脸默默坐着，心里扑扑乱跳。淑云说：“明杰不是省油的灯，范立田在哪儿，不出一个时辰，明杰准过来，她心里想啥，我不说你也清楚。你和明杰一比，论人物你比她胜一筹儿，论家业咱家差多了。嫂子盘算着，明杰咋也找个好主儿，你不一样，咱家里有啥？娶媳妇儿有图人物的，有图陪嫁的，也有图活路人品的，这几样明杰样样占着，找个好人家不是难事。小范就在跟前，看得真真切切，是个让人放心的主儿。”
    嫦娥深深叹了口气，知道嫂子为她好，她担心范立田不稀罕她的人物，人家是有文化的人，她嫦娥连自己的名字也不认的，范立田是个浑身长腿的人，今儿个在八里洼，将来呢？若是范立田不嫌弃她，果真成了一家人，范立田在跟前还好说，离得远了，她连封信也念不下来。
    但凡她有念书的心，二哥多少文化教不了她，今儿明礼来了信，她才知道自己是个睁眼瞎。对范立田她从心里喜欢他，喜欢他文文静静的样子，喜欢他亲切满脸的微笑，喜欢他高高略带一点瘦弱的身材，喜欢他说话的时候眉毛轻轻耸动，喜欢他做事麻利谨慎。范立田在她的眼里没有一处是不妥帖的，她有啥呢？拿得出门就是一张俊秀的脸庞，一条细高的腰身，一颗纯洁无瑕的心灵。
    这几天嫦娥一直在想这件事，范立田看她的时候，眼里总有一种笑意，很含混很愉快的笑意，她不知道范立田是否真的喜欢她。她不止一次地猜测，范立田一定还没有女人，有女人的男人是不一样的，闲下来的时候，眼里会有一种沉醉和期盼，范立田眼里是清澈的，看她的时候，那一种专注的样儿，就知道范立田喜欢看她。
    嫦娥今年十八岁了，十八岁是多好的年纪啊，她穿着一般，浑身透着那种青春女人独有的气息，要多高贵有多高贵，要多清亮有多清亮。嫦娥就这么坐着，眼睛羞涩地看着自己的鞋面。
    今儿明杰也是一双绣花鞋，缎面上绣着两朵殷红的芍药，她知道明杰在暗地里和她较劲儿，她穿啥明杰明儿就穿啥，她一定在想着范立田吧。想起明杰，嫦娥的心里微微紧张起来，明杰性格和明华相似，一副敢说敢当的小姐脾气儿，万一明杰早一步提出来，万一范立田答应了明杰咋办？
    嫂子两眼盯着她，她的脸像一个火盆在燃烧，一定很红吧，嫂子这样的人精，啥事能躲得过她的眼睛？淑云调笑道：“我的小姑奶奶，你说话呀，你想当面和范立田说？嫂子的话说到这里，妹妹人大心大，心里早有了主意儿呢。”嫦娥不说话，轻轻绞着细长的手指。
    淑云说：“妹妹，怨嫂子嘴贱，从今儿起，嫂子再不提这事了，嫂子就这么一个小姑子，得罪了小姑子，将来不上门了咋办？”嫦娥扭着肩膀说：“谁说你嘴贱了！在我眼里才不把你当嫂子呢，我又没姊妹几个说体己话，人家把你当姐姐待，你却拿人家开玩笑。赶明儿咱娘打破你的头，我也不管。”
    淑云噗嗤一声笑了，说：“妹妹，你不点头说话，我哪儿敢自作主张？妹妹果真不稀罕，我给明杰说说去。”嫦娥嗔怒地说：“舌头长在你嘴里，愿给谁说给谁说去！话说多了，舌头上长疔，看你还嚼不嚼舌。”看见嫦娥急得鼻子尖上流汗，淑云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下来了。
    吃过晌饭，明华娘过来了，手里攥着一把儿韭菜。明仁娘说：“他婶子，你能种多少？这节气青黄不接，菜金贵着呢，留着给他三叔包饺子吧。”明华娘说：“种了两畦子呢，少盐无油的咋吃？还当啥好东西。”
    说着话，明华娘坐下了，问明仁娘：“明华过来没？这孩子天天闷在家里，我说明华来着，找你嫂子，你嫦娥姐说说话儿，咱家又没绣楼，让你天天呆着，趁现在还有工夫说闲话，等将来呀出了阁，娘有心疼你，外亲不当里，到了那时候，娘哪还管得了那么多。”明仁娘夸赞说：“我看着明华好，稳稳重重，明杰咋咋呼呼，没点女孩子样。”
    嫦娥白了娘一眼，这张漏风嘴，啥时候能改得了，让二婶子听见，再不，三婶子把话传过去，该生出多少是非！嫦娥说：“娘，您不好当面说我的不是，倒拿明杰打比方，咋咋呼呼，多亏在爹娘跟前，在婶子面前倒怕挨婶子骂呢。”明仁娘明白嫦娥的意思，忙说：“当着明杰我也这么说，都是我的闺女，没有说不着的。”
    明华娘笑着说：“在嫦娥跟前，明华哪有立足的地方，你看看嫦娥，真像是从月宫里下来的。嫂子，我也不瞒着你，明华看起来稳重，你没见她厉害的时候，使起性子来，九头牛也拉不回来，我真想找家人家，把她打发了。”
    嫦娥以前倒觉得，婶子对明华差不到哪儿去，听嫂子一说，才知道明华的心里多么苦。嫦娥笑着说：“婶子，我比明华还大几个月呢，要撵把我也一块撵出去吧。婶子，闺女是娘的小棉袄，您老嘴上说说罢了，有这么一件称心的小棉袄，您老舍不得呢。”明仁娘半嗔半怪拍着嫦娥，说：“说得好听，啥小棉袄？小冤家还差不多！要是有个好主儿，娘也把你打发了。”
    妯娌俩说笑了一会，说到正题上，明华娘说：“嫂子，我找了大姐姐，找老麻子查了个日子，明儿黄道吉日。我想把明智的事儿办了，搁在心里终究是个事，我和你言语一声，赶明儿你一早过去，这种事儿，我也没办过，你在跟前指点给我，把事儿办得妥妥帖帖。”
    明华娘走到街上，迎面碰上二嫂子，二嫂子手里拿着一个布卷儿往这边走，明华娘站住了，说：“二嫂子，您这是上谁家去？谁家有办喜事的？”明杰娘说：“哪有办喜事儿的，明和给明杰捎来一块布，布店里下来的布头子，我让淑云瞧瞧，能做件啥衣裳？”
    明华娘把二嫂拉到一边，悄声说：“没有事儿，别让明杰跑来跑去，大嫂子说明杰咋咋呼呼，没点女孩子样。也就在自己家里说，要是在外面，不知道的还以为明杰人来疯呢。”
    明洁娘本来想把这块布头子，给嫦娥做件儿小褂子，听明华娘一说，肚子里有气儿，大嫂子的嘴，缺少个把门的，闺女大了，当面咋说都成，当老人的不说，还显得生分呢。/>
    果然，明杰娘脸气得煞白，忙把布头塞在明华娘的手里，说：“给明华吧，做啥也不够尺寸，做件儿小褂子穿在里面，闺女大了，胸膛鼓鼓囊囊的不受看。”二嫂子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看着二嫂子的背影，明华娘自语道：“两家里穿着连裆裤，好成一个头，我倒看你们好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