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03）

    晚上吃饺子，仲森家可是破天荒的头一回。不年不节，又不是仲森的生日，吃饺子忒破费了，又要皮儿，又要馅子，平平常常一顿饭，花费多少！明智大病初起，口里没滋味儿，单给明智捏一碗，几个孩子眼巴巴地看着，不是个事儿，明华娘干脆狠了心，让明华把姐姐一块叫过来，合家老小，像像样样吃一顿饺子。
    姐姐嫁得是八里洼杨家，杨家一门老小过日子紧凑，也是穷得叮当乱响。姐姐家里有老婆婆少婆婆，平日里包一顿饺子，姐姐吃不到嘴里去，当娘的心疼闺女，明华去叫姐姐，明华娘包了一小包饼干，悄悄塞给明华，一再嘱咐说：“别让她婆婆看见了，让你姐晚上饿了偷偷吃一页。”
    明华姐姐叫明美，人长得出挑儿，小腰肢儿，比明华还细了几分，嫁过去两年多了，腰还是腰，胯还是胯，肚子不见动静儿，那边就有不三不四的话传过来，说明美空长了一张美人坯子，要是图好看，还不如买一幅美人画挂在墙上，娶媳妇做啥？养个母鸡下蛋，养个牛犊还犁地呢。
    明华娘干生气，闺女不争气，找谁说理去？自古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也不怨人家杨家嘴贱，谁家摊上试试？明华娘吃过谁家的气，这种事偏偏说不出口去，只当吃了哑巴亏。
    正月十六走娘家是有数儿的，眼看着麦子快黄梢了，也没看见明美过来走动，明华娘不放心，见了亲家，不好张口问，一口气憋了多少天！
    明美挎了个蓝皮儿小包袱，扭着杨柳细腰，跟在明华的身后，离家越近眼里越是发湿，姐妹俩一路无话。到了家门口，明美说：“明华，咱娘还生我的气吗？”明华说：“姐，你也真是，一个村里住着，连个人影儿也见不着，爹娘不图你大鱼大肉孝敬，得空儿来坐坐，谁还能吃了你！”
    明美抹着眼说：“你没看见俺婆婆那张脸，嘟噜的像个面盆，谁还敢提走娘家的事儿。”明华说：“你就是胆小怕事，换了我，她试试！又没卖到她家里，你也是八抬大轿抬进家门的，凭啥看人家的眼色儿！”明美说：“妹妹找人家，穷富不说，人品才是最要紧的。”
    一进家门，明华娘迎出来，笑骂道：“明美，你眼里还有爹娘？你娘早死了八百年了！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这话儿一点也不假。在家的时候，娘长娘短，出了阁，谁还记得娘的好处。”
    明美被娘一骂，肚子里的苦水，一古脑儿涌上来，一时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明华娘想闺女，看见闺女，又是心疼，又是恼火，登时火撞墙，女儿哭得鼻涕咧咧，心尖子疼得直打颤，嘴上却不依不饶。明华娘骂：“明美啊，我和你爹还没死呢，用不着你来号丧，等我咽了这口气，你哭出胆汁儿来，娘也不心疼。”
    明华看不惯娘横眉立眼的样子，娘让她把姐姐接来，清静两天，没想到娘一点也不心疼姐姐，不由生气地说：“在人家受气，到了自己爹娘跟前，想倒倒肚子里的苦水，你倒先给姐姐这么一出。姐呀，你好歹长长志气，要饭也别进这个家门！”
    明华娘的火气还没等消下去，明华又把娘的火气攻上来了，明华娘说：“都说闺女是娘的冤家，今儿我算见世面了！明华，赶明儿你找了婆家，进了门，我也把你赶出去！”明华说：“谁贪恋这个破家！娘，您咋一点疼热也没有？您看俺大娘，待嫦娥姐姐多好！”明华娘气得不说话了，自顾儿出去割韭菜。
    明美含着泪小声说：“明华，娘不容易，有我这个闺女，和没有一样，你别惹娘生气。”明华哼了一声，说：“咱娘恨不得明天赶我出门子，咱爷爷的百日没过，托三官叔上门来提亲，好歹那一头儿压下了，霍老二又来了。姐，我没脸出门了。”明美安慰说：“闺女大了，咱们不急，当老人的哪有不急的？”
    明华娘割韭菜回来，明华明美有说有笑，心里的火气也消了。悄悄把明美拉进小东屋，上下打量着闺女的身量，小声问：“明美，你还没动静啊？”明美红着脸说：“还没呢。看了几回大夫，说是血热血冷的，吃药不管事儿。娘，我快愁煞了。”明美说着红了眼圈，“俺婆婆一天骂三遍，娘，我有个不好，您可别怪我。”
    明华娘长叹一口气，眼里掉泪，听闺女这么说，紧张得了不得，忙说：“明美，不管你婆婆咋说，你可不能寻短见，娘心里放不下你。你不像明华，敢作敢为。找你大姑看看吧，前几天你大姑来淘换明骡衣，说是专治女人不开怀。”明美低着头说：“找俺大姑看了，我啥毛病儿也没有，俺大姑说，兴许俺男人有啥不对的地方。这种事我咋开的了口？”
    明华娘吃惊地看着女儿说：“明美，你多咱才是个头！明美呀，到了这时候，还顾得啥羞臊，叫娘说，自家找个男人，揣上一个孩子再说。”明美一时又羞又怕，低低地说：“娘，您这是说的啥，真到了哪一步，您和俺爹还有脸出门？”明华娘说：“这种事儿，还能到大街上做去？做得严密，有谁知道？”明美羞答答地哭着说：“要是那样，我还不如去死了呢。”
    一家人刚坐下吃饭，霍老二一头闯了进来，明华娘的眉头皱了一下，赶紧让霍老二坐，端起一碗饺子递给霍老二，明华娘说：“来得早不如来得巧。霍二哥，饺子刚出锅，你不嫌弃，一块儿坐下吃。”
    霍老二是个实在人，平常儿踹百家门儿，在人家吃惯了，不讲究那些虚礼，端起碗说：“明华娘，俗话说，说馋人嘴长，这话儿不假。有日子没吃饺子了，一个人过日子，咋也好糊弄。”
    明华白了霍老二一眼，端着一盘饺子走了。霍老二说：“明美啥时来的？在街口看见你婆婆，说过一天让我给你家掺磨呢。”明美素常不跟光棍男人说话，霍老二一问，脸儿一红，说：“刚来呢。二大爷手艺好，咋没出去干活？”
    霍老二说：“整天围着磨道转，我都快成牲口了。今年我种了几亩地，孬好地里求财吧。俗话说，十里路去赶嘴，不如在家喝凉水。以前没觉得咋样儿，前几天听范立田一说，半辈子白混了，小范说得对，年纪大了，能混到几时呀。”
    明化娘说：“霍二哥，你和三官成天围着范立田转，好像小范腚上抹了蜜。这个小范呀八成是油嘴葫芦，那么靠得住？”霍老二吃完饺子，要了一碗饺子汤，一面吸溜着喝汤一面说：“可别小看了小范，小范可是干大事的人。说你们也不信，过不了三年五年，小范从街上走，你准觉得咱天井里忽闪，迟早这三番小范说了算。”明华娘说：“霍二哥，你就谝吧，小范做了县太爷，少不得给你一把三根腿的椅子坐，到了那时，霍二哥，俺可高攀不上了。”
    吃完饭，明美要走，当庄当院里方便，明华娘说：“霍二哥，你坐一霎，我出去送送明美。”明美提着小包袱，娘儿俩一前一后出去了。送到天井里，明美接过小包袱说：“娘，您别送了，一霎我就回去了。娘，不管那边说啥，您只当没听见，怨不着人家，怨闺女不会生养。”
    明华娘说：“明美，你吃多少气儿，听娘的，羔子娘说三道四，你撕了她的嘴，董家一大家人家呢，她敢吭气儿，娘一句话，把她杨家灭了！”明美嗯了一声，说：“您回去吧，霍老二在家呢。”
    明华娘说：“娘烦霍老二。八里堡梁家烦他给明华说亲呢，你说，一个老光棍说亲事儿，传出去多难听！明儿我去一趟你姥娘家，打听打听再说，梁家的孩子，谁知咋样儿？要是有破绽，干脆辞了人家，明华不像你，她受得了委屈？明美啊，娘对不住你，到了这份上，娘有啥办法？你忍一忍吧。”
    霍老二坐了一个时辰，不见明华她娘回来，仲森做不了主，跟他说也是一退六二五，和不说一样。霍老二说：“老三，你和明华说了没有？孩子啥意思儿？”仲森闷声闷气地说：“这种事儿孩子做得了主张？我的意思，让孩子在家多呆两年，刚能干活就送给人家，我才不做冤大头呢。”
    霍老二说：“闺女孩子你图啥，一门儿亲戚嘛。我听梁家的意思儿，这门亲事要是成了，给你几十亩地做聘礼，家里几十匹牲口随你挑。你一辈子置下多少地？梁家剔剔牙缝儿，够你过一辈子的。”
    仲森听了霍老二的话，眼里放出光来，捏着烟末的手有些抖，不觉撒了一地。仲森说：“霍二哥，你可不许糊弄我，咱明华又不是金枝玉叶。”霍老二正色道：“我霍老二糊弄过谁？老三，我糊弄你，你明儿把我的房子掀了。我图啥，不是看在庄里乡亲份儿上，哪里不给人家寻一门亲事儿？”
    仲森有些激动，真像霍老二说的，他董仲森下半辈子还愁啥？跟前的儿女，不如野地里的庄稼，几十亩地，几口像样的骡子，再雇上几个短工，他比二哥差不到哪里去。仲森说：“霍二哥，我这头子好说话。跟明华说话费口舌，明华娘和明华一对儿仇家，早想把闺女打发出去，明华性子拗，这事儿得慢慢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