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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04)

    第二天一早,明华娘让仲森把小青牵出来,喂了草料,梳理了毛发,下了骡驹子的小青,像一个刚开怀的小媳妇,又俊俏,又含羞,好似出去相亲的是它。 明华娘找了一床小蓝花被子,搭在小青身上,预备回娘家。
    梳头挽纂,钗子耳环,上上下下拾掇了一通,穿着一件蓝生生的粗纺绸褂子,手里挽着个蓝花皮儿包袱,款款地出了门儿。牲口在门口拴着,跟前没有上马石,仲森搂着老婆的粗腰轻轻一送,明华娘跨到小青的背上去了。仲森手里攥着根柳条子,往小青身上轻轻一抽,小青嗒嗒地跑开了。
    明华心里不痛快,站在天井里发愣。明华娘说:“明华,剩下的饺子,给你兄弟热一热,晌午炒俩鸡蛋,你兄弟病刚好,可别亏待了他。下晌娘就回来了。” 明华应了一声,扭头回去了。
    出了八里洼,是一条平展的官道儿,路下一条曲曲折折扁担宽的小河道子,河水哗哗地流淌,河两边的柳花已是落尽了,柳荫一天比一天浓。仲森家两口子一路说着话,抬头看见老林地里明仁和淑云掐桑叶,明华娘深深剜了仲森一眼,说:“你一口气把老林地吹远了,这一片桑长得多欢实,你们男人,担不住一个好脸!”仲森不敢往那边看,他心疼得厉害,他在这片老林地下了多少工夫!今年把它交给了明仁,倒是有些失魂落魄的感觉。
    他一句话轻巧巧出来了,二哥做了顺水人情,兄弟之间真是没情分。仲森擤了一把鼻子,说:“别稀罕那块地,赶明儿有几十亩好地种呢,雇上俩短工,咱也学学二叔,坐在阴凉里喝大茶,使唤使唤短工,当一回掌柜的。”明华娘说:“他爹,你还在梦里呢?天光大亮了,啥梦醒不过来。”仲森闷着头走路,想起霍老二的话,嘴角的笑纹裂开了。
    眼前隐隐看见一抹村庄,白墙青瓦,绿树合村,炊烟袅袅,这就是八里堡。八里堡八里洼,从官道上说是八里,抄小路五里地,八里堡比八里洼稍大些,却比八里洼富裕的多。八里洼到处都是茅草棚子,八里堡最落魄的人家也有几亩地,家家户户都有些薄产。
    明华娘骑在毛驴儿上,两腿摇摇摆摆,望着这一片平展的田畴,说:“俺在家为闺女,谁不说俺一脸福相,上门提亲事的,不知多少人家!俺爹找了一个算卦的,算卦的说,这孩子是火命,命里缺水,宜在南边找婆家。瞎子没人肠子呢,一句话,俺爹信了实,你董家发过媒人去,俺就嫁过来了。”
    仲森听媳妇这么说,越发觉得对不住明华娘,嘿嘿地笑着说:“老人们说,命里只有八升米,走遍天下不满斗。人就是个命!咱爹常说起八里堡。他老人家说,八里堡,八里洼,原是一脉下来的。说是山西遭了大难,有一家姓魏的,落难到了这里,老大看中了八里堡,在八里堡起了宅子,安家生子。”
    小青头一回出门儿,处处看着新鲜,走得盈盈款款,不时地停下来嗅嗅地上的草芽子,装模作样哞哞两声。明华娘说:“隔着八里地,贫富不一样,八里堡多好,谁家没有十亩八亩的地。八里洼租种八里洼的地,多没面子!”
    仲森说:“晋商是顶有名的,这位老大先是种地,在三番开了店面,正经做起了生意。老二娶了媳妇,分家另过,他看中了八里洼土地厚实,把家迁过来了,开荒种地,成了一大家人家。俗话说,老大奸,老二憨,说的就是他兄弟俩。”明仁娘接过话茬儿说:“我说三官家和八里堡的老魏家,走得那么近,原来有这么一层。”
    进了庄,明华娘说:“他爹,你把我扶下来吧,让人看见,倒显得我轻贱呢。”仲森把媳妇扶下来,牵着小青跟在老婆的身后。明华娘几年不来走娘家了,爹娘过世多年,大哥待她亲近,她和嫂子们不合缘法,也没有体己话说,两下里关系就慢慢冷了下来。
    今儿个突然上门,明华娘心里也觉得不是个滋味儿,到了嫂子的家门口,心里又是热乎,又是不安。在大门口朝里看了看,大哥坐在太阳影里看着蚂蚁搬家,明华娘拢了拢头发,轻轻咳嗽了一声,抬腿进了院子。
    大哥抬头看了妹妹一眼,眼睛不好使了,揉着眼角问道:“是赶路的吧?喝水屋里有。暖瓶里是开水,茶壶里是凉水,自己倒。”明华娘听哥哥这么说,眼泪噗噜噜滚下来,才几年不见啊,大哥的腰驼了,牙没了,头发白了。心里不禁又酸又疼,哭着说:“我的亲哥哥哎,我是你妹妹呀!你咋连我也认不出来了?”
    大哥赶忙挺腰站了起来,打着眼罩看了又看,险些碰着明华娘的鼻子,说:“是明华娘吧?还有那个大模样儿,大哥眼睛让云彩蒙上了,在家里你喊我一声哥,在路上我咋也不敢认。”
    大哥拉着妹妹的手,冲屋里喊:“他娘,妹妹和妹夫来了!”听到喊声,大嫂子忙出来说:“哪个妹妹?你妹妹早八辈子不上门了,敢情人家日子过好了。”嫂子的话不中听,猛丁看见一头白发的嫂子,明华娘差点掉下泪来,一把抓住嫂子的手,说:“嫂子,你还好吧?早想来看看哥哥嫂子,春天接着秋天,节气顶着节气,成天忙得剥不开麻,有那个心,哪有半点空闲!”
    嫂子眼里水汪汪的,攥着明华娘的手不松,嘴上说:“今儿早上,喜鹊在房顶喳喳个没完,我和你哥说来着,今儿有贵人登门,你早点起来在门外瞭着。看看!这不妹妹真的来了。”
    嫂子说的明华娘不好意思,这么些年不见,嫂子还是嫂子,以前见了嫂子,总想起在家为闺女的时候,嫂子那么厉害,动不动就和嫂子吵一架,现在眼前都是嫂子的好处,明华娘动了真情,拉着嫂子的手进了屋,歉意地说:“嫂子,我年轻时候不懂事儿,有不对的地方,你多担待,谁让你是嫂子来着?俗话说,老嫂比母。你可不许和我一般见识。”
    嫂子说:“哪有勺子不碰锅沿的,嫂子小姑子好成一个头的有几个?过了年,我还说你哥呢,你去看看妹妹家吧,能有几个妹妹呀,偏是你哥病了一场,等你哥身体好些了吧,地里的生活又赶上来了。”
    姑嫂俩正说体己话,外面有人大声嚷嚷:“一家人忙得火上房,你们倒有心在家说闲话,大春天里,谁家不是在地里过?树上的喜鹊,还知道往家叼根草棒儿呢,两口子就这么沉得住气?”明华娘小声问:“嫂子,是谁说话,咋这么厉害?”嫂子挤着眼睛,撇着嘴巴说:“还有谁啊?我大媳妇儿。他姑啊,你听听,我这当婆婆的多有脸面!”
    说着话,进来一个二十几岁的年轻媳妇,怀里抱着个孩子,孩子头上绑着个朝天锥,几根细黄头发,系着一根红绳儿。年轻媳妇一脚迈进门,见了明华娘,说:“哪儿来的贵客?我说天井里拴着个俊毛驴,要不是四条腿儿,我还以为谁家的小媳妇出来串门子。”年轻媳妇一句话把明华娘逗笑了。嫂子说:“娃他娘,八里洼你大姑和你姑夫,听说你爹身上不好,过来瞧你爹。”
    媳妇慌忙给大姑鞠了个躬,说:“大姑啊,您老人家咋有空儿,按说我们做晚辈的该过去看您。娃不下怀,我又没多长两条腿,您可别见怪。”明仁娘越看越觉得媳妇喜欢人,小嘴巴巴的,头一次见面儿,明华娘从腰里摸出一块钱塞进娃的怀里。
    媳妇半真半假挡着明华娘的手,说:“大姑,您别破费了,孩子还不认爹娘呢,哪儿会花钱?娃,可别忘了你姑奶奶,等忙完了这一阵儿,咱就去看你大姑奶奶。大姑啊,我还和你侄子说呢,该过下的没过下,不该过下的倒有那么几桩亲戚,有个亲姑亲姨,知冷知热,说说体己话有多好!”侄媳妇这番话臊得明华娘脸通红,忙说:“侄媳妇儿,摊上这么个穷姑家,你不怕给俺侄儿丢脸,当姑的倒怕埋没了娘家。”
    明华娘几年不回一趟娘家,嫂子怕媳妇说出不中听的话,说:“把孩子放下,该忙啥你忙啥去吧,你姑一时半刻走不了。”媳妇听婆婆这样说,撅着嘴巴说:“我和俺姑还没亲够呢。大姑啊,您几年不来一趟,来了踏踏实实住几天。”媳妇说完一阵风走了。
    吃了晌饭,明仁娘没有走的意思,媳妇那张脸够几个人看的,再来闹腾,她的面子哪儿放?嫂子说:“他大姑,看你穿戴得这么周正,有啥事啊?我和你大哥帮的上忙,你别不好意思儿。”
    明华娘也是等嫂子这个意思儿,几年不走娘家,一来就问这问哪,好似没了姑嫂情份,嫂子这样问,说:“嫂子,不怕您笑话,俺庄石匠霍老二,掺磨的石匠,给明华说亲事呢。明美当庄当院,摸不请人家的秉性,成了亲哪有几天好日子过?明华的亲事,哪儿敢作主张?我和他姑夫商量来商量去,还是让哥嫂给拿个主意。董家一大家人家,哪个知心知肺?还是一个爹娘养的说话实靠。”
    嫂子知道明华娘啥秉性,有几个董家不让她搅得天翻地覆?嫂子问:“给明华说的谁家?”明华娘说:“这村里梁家。以前知根知底,这么些年了,也不摸人家底细儿?明华不像明美,明美是泥巴捏的,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明华是铁水灌的,半点委屈也受不了,让人操够了心。找一家实靠的还好说,碰上个不忠厚的人家,还不鸡窜狗跳?”
    嫂子说:“梁家论家业没的说,这庄里除了魏家谁能比的上?人家也算忠厚,听说说亲事的排着队呢。”明华娘听嫂子一说,咽了口唾沫,心里早有几分中意,看来霍老二说得不差,多亏来早了一步,这么的好人家哪儿寻去?
    嫂子说:“孩子有点儿残疾,一根腿长,一根腿短,走路不利落,不仔细看倒也看不出来,也是娘胎里带下来的福气。话说回来,哪有山好水好风景好,样样齐全的人家?明华跟了他,倒是这孩子的福气儿。”
    明华娘听了嫂子的话,脸色儿一沉,说:“俺明华不缺胳膊不少腿,在八里洼也是花尖子似的人物,跟画上的差不到哪里去,别说明华,我还相不中呢。”嫂子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你不稀罕有人稀罕,梁家的孩子挑挑拣拣这么些年,挑一个模样儿俊俏,当家理财的,这么大个家业,没有个能干的女人咋行?明华嫁过来,一过门儿,家里一大串钥匙,还不揣在明华腰里。”
    仲森一直插不上嘴,他怕明华娘一口回绝了这门亲事,他心疼明华,明华有好日子过,又能挑起梁家这份儿家业,说:“人物再好,不能当饭吃。当初给明美挑了个好小伙,品行不好,家里又穷,也不算四角落地。他娘,要我说,差不多给明华定下来吧。”
    明华娘白了仲森一眼,当着娘家哥嫂的面她能说啥?仲森看上了梁家的家业,多大的家业不是人挣的?燕子衔泥垒大窝,两个人你敬我爱,啥家业挣不下来?明华娘说:“俺两口子好说话,怕明华拗起性子来,九头牛也拉不回来。”
    嫂子说:“孩子脾气儿,成了亲就明白爹娘的苦心了。”明华说:“大哥,我听你和嫂子的,可有一条儿,这门亲事哥嫂说,我不说二话。霍老二是一个孤人儿,光棍说亲,还不让人笑掉了大牙。”
    嫂子说:“他姑,孩子的亲事就是缘分儿,谁说也一样,霍老二是个孤人儿,也是正经人,你还怕啥?你半道上辞了媒人,你大哥咋和梁家说去?我的意思儿,正媒人还是霍老二,你哥哥这张嘴,七漏风八漏气,也就配给人家提鞋,让你哥做个帮媒人吧。”
    明华娘和仲森从哥嫂家出来,还没等上毛驴,嫂子说:“他爹,明华的事儿你听我的,少插嘴,有个好歹,你妹妹还不上门把你吃了。”明华娘看着仲森,仲森似是没有听见,没好气地说:“你还磨蹭啥?八里路得走一阵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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