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02）
明仁和范立田坐在骡车上，明仁怀里揽着明智，这一路范立田赶车，明仁抱着明智，隔一会儿摸摸明智的心口。 范立田累了，坐在骡车上歇息。远远看见一支灯笼往这边跑，范立田说：“肖掌柜来了。大哥，你把明智抱紧了，别让他受了风寒。”肖掌柜到了跟前说：“快走，明和在朴洛亚的诊所等着呢。”范立田起了大车，肖掌柜提着灯笼追着车跑。
到了诊所，明和在诊所门口等着，停下车，明和着急地问：“大哥，谁病了？”明仁抱着明智从车上下来，哑着嗓子说：“明智生水痘，烧得不会说话了。明和，无论如何，救他一条命。”明和看大哥站立不稳，忙把明智接过来抱进了诊所。
明和把明智放在诊台上，朴洛亚照了照明智的瞳仁，仔细听了一遍。明和着急地问：“朴洛亚先生，怎么样？”朴洛亚摇着头说：“不好！”朴洛亚比划着自己的胸膛，说：“肺，懂吗？肺部感染了！用你们的话说，死马当活马医吧。先给他注射一针盘尼西林，不见效，这个人，这个人没救了。”明和说：“朴洛亚先生，你一定救他，他也是我弟弟。”
朴洛亚一面注射盘尼西林一面说：“明和先生，上帝不管他是不是你弟弟，上帝拯救那些受苦的孩子们。福音书上说，一切干净的灵魂都会得救。”朴洛亚把明智的身体擦洗了一遍，皱着眉说：“你们真不讲卫生，这样会感染的。告诉你们那些中医先生，西医才是最可靠的，汤药药性太慢，这种病不看西医，就看死尸。”
过了一会，明智慢慢苏醒过来，明仁看见弟弟醒了，转身给朴洛亚鞠了一躬，朴洛亚对他董明仁是有大恩的，三条人命啊！
天明之前，明仁和范立田回到了八里洼，路上，明仁盘算把明智送到谁家，送到三叔家是正理儿，三叔三婶是明智的正经爹娘。爹娘和三叔家闹生分了，昨天夜里非要把明智抱回家。把明智送回自己家里，三叔三婶再想让明智回到身边就难了，董家一门和气，再生出是非来，外人岂不笑话。把明智抱到三叔家，万一三婶子拗起性子来，不接明智咋办？到了村口，远远看见三叔一家在村口了望，明仁的心总算有了着落。
到了近前，三叔疾步跑到跟前，问道：“明仁，咋样了？”范立田吆喝住车，仲森掀开被子，明智脸上有了红润，才放下心来。明华娘扑到明智身上，哭道：“我的儿啊，我的肉啊，我的心肝啊，你可把娘吓煞了！好孩子，你有个三长两短，娘也不活了。”明智睁开眼，嘴唇动了动说：“娘，孩儿不孝，让您担惊受怕。”
明华娘早忘了昨晚上的争吵，不管咋说，明智是她的儿子啊，将来给她顶灰包摔孝子盆的就是明智，除了明智她有啥指望？明华娘抹着眼泪说：“儿啊，你是娘的心尖尖，娘再苦再累都是为了你。”范立田说：“婶子，赶早了一步，要是迟一步，明智兄弟就进不了家门了。”明华娘少不得千恩万谢。
回到家，明华早把炕烧得滚烫，明智多少吃了一口饭，睡过去了。明华娘说：“她爹，快过去和大哥大嫂知会一声，她公母俩，心里不定多么急呢。不论大嫂说啥，你只管听着，不是在咱家占着呢。”
仲森在院子里转了半天，大嫂的面难见，见了面说啥？他董仲森的脸就是生牛皮做的，也不能红口白牙，把不是说成理。范立田见仲森为难，说：“三叔，我陪您一起过去。”仲森说：“小范，我没脸见哥嫂。”
仲林一宿没睡，这一夜他和明仁娘长吁短叹，明智是嫡亲儿子啊，从小明智嘴就乖巧，虽说身子弱了一些，再长几岁吃动饭了，把病压下去，不愁长不成人。明仁娘坐一会，在灶王爷跟前磕一会头，嘴里不住的祷告：“灶王爷，您是一家之主，初一十五，我没少给您老人家烧香磕头，您可怜我这老婆子吧。过往神灵，宅仙土仙，大将菩萨啊，您开开法眼，明智有啥罪过，您老人家高抬贵手，您抬抬手，俺一家老小就闯过来了。”
门外鸡叫三遍，还不见动静儿，明仁娘扶着嫦娥，在村口等了一个时辰，月亮半明半暗，路上黑黢黢的，无限深远，一点儿动静也没有，——嘎，——嘎！头顶上夜猫子的叫声怵人头皮。嫦娥说：“娘，咱回去吧，明智不是狠心的人，咋能不声不响走了呢。”
明仁娘哭着说：“嫦娥，你爹狠心啊，凭啥把明智过继给你三叔，吃糠咽菜，娘也没饿着明智。你三婶子一脸横肉，三楞眉，吊角眼，能是好东西？这个狠心老婆，我饶不了她！”
娘儿俩回来，淑云在院子里愣愣地站着，一时心魂不定，淑云一夜没睡，她进进出出听着动静儿。小西屋里，水生一声长一声短地哭，明仁娘心烦地说：“别戳在院子里了，没听水生大哭小叫！”嫦娥说：“嫂子，你快屋里吧，别吓着水生。”
进了门，仲林问道：“还没动静啊？”明仁娘发狠地说：“前世欠你们董家的，一辈子没个喘口气的时候，多咱这口气断了，就省心了。”嫦娥说：“娘，您别数落俺爹了，谁也没有前后眼。明智不会有事儿，谁从小没生过疹子水痘？不是命大，他等不到今天。”
听到大门响，嫦娥跑出去了，影影绰绰进来两个人影儿，一个是范立田，一个是三叔。嫦娥问：“三叔，明智有动静了？”不等仲森说话，范立田说：“大叔大婶，您老放心吧，明智兄弟闯过来了。”明仁娘在屋里听见他们说话，心里又气又急，一股火气冲着脑门子。
仲森一脚进来，嫂子骂道：“老三，你这个狠心贼！我进董家门里的时候，你才多大？嫂子哪里亏待了你？你两口子又是咋待承的我！对我不好就罢了，孩子有啥罪过？我不和你生气，你把明智给我送过来，孩子是我养的，犯不上让你们跟着担惊受怕！”
仲森听了嫂子的话，赶紧给嫂子赔不是，四十大几的人，在嫂子跟前抬不起头来了。仲森说：“嫂子，你消消气儿，千不是万不是都是我不好，我和他婶子也是实心实意待承明智，谁知生痘子，生出这么多是非！”
明仁娘说：“老三，我不跟你嚼舌头，你把他婶子叫来，咱们当面锣对面鼓，把话儿说明白，省得今天叫过去，明天抱过来，孩子好是你们的孩子，不好怨嫂子不会生养。”
范立田见嫦娥在一边给他使眼色，忙说：“婶子，您老人家别生气，过去看看明智兄弟吧。”明仁娘看在范立田的面上，不好说啥，明智回来了，也不知咋样儿，心里没着没落的，扶了嫦娥的肩膀，回头对仲林说：“他爹，你别过去了，过去了也是干生气，我过去看看，孩子不好，把明智接回来住。”
明华娘怕嫂子再找不是，给明智换了暄腾腾的新被褥，明智被热炕一燎，脸上红扑扑的，比先前好看了。“明智，我亲亲的儿啊，你好狠心哪，差点把娘吓死。”明华娘听见嫂子进来了，眼里挤出几滴眼泪，呜咽着说不出话来。
嫂子一进来，明华娘抹着眼泪，赶紧闪在一边。明仁娘到了炕前，哭着说：“明智啊，娘来看你了，你睁眼和娘说说话。”明智瞪了瞪眼，吃力地说：“娘，我不咋，您别担心。”
明智一句话，勾起了娘的心事儿，明仁娘坐在炕上，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哭着说：“明智，我苦命的儿呀，娘不是多了你，娘想让过来替你三叔，保住你三叔这一脉香火。娘不是狠心的人，把你往火坑里推。”
明智是个通事理的孩子，浑身一点力气也没有，挤出一丝笑容，说：“娘，我病好了，您别记挂我，”明智说，“这边俺娘心疼我，好吃好喝，啥事儿都依着我，都是孩子不好，老是生病。娘，您别哭了，赶明儿我好了，过去看您去。”
明华娘寒着脸说：“嫂子，你别恨我，我是有口无心，看在明智的面上，你但待我一回。”明仁娘狠狠瞪了明华娘一眼，说：“他婶子，昨晚上你的话忒伤人心，好歹我生养了明智一回，孩子是娘身上掉下来的肉，哪个当娘的不心疼儿子！”
明华娘说：“你是老嫂子，我哪敢不听你的话。从今儿个起，嫂子，我要不把心扒出来给明智吃，我头顶上长疮，脚底下长疔。嫂子跟前有明仁几个伺候着，我眼前就一个明智，等把两个赔钱丫头打发出去，给俺明智寻一门好亲事儿。”明华娘指天发誓，明仁娘的气慢慢消了，跟这 第八章（02）
种人生真气，倒把人气死了。
过了三两天，明智的身子渐渐强壮了，身上开始结痂。明华娘记起那晚嫂子说明智有锁子，不开锁子，孩子的身子难以强健。吃了早饭，明华娘叫上明智，一块到大嫂子家里说话，一来让嫂子看看她儿子，把心放到肚子里去，二来问问嫂子明智锁子的事。
明华姐妹几个，生下来全须全尾，没病没灾，没盟誓没许愿，这些事儿她没经历过，少不得向嫂子讨教。仲森在院子里种了一畦儿韭菜，一开春在畦边挡了影帐，向阳的地方，韭菜三寸高了，到嫂子家去不好空着手，明华娘咬牙割了一刀韭菜，放在篮子里挎着，牵着明智的手，到嫂子家里来了。
明仁娘和嫦娥在院子里铺了苇席，拆洗被褥，洋胰子金贵，用起来也麻烦，明仁娘浸了两大盆草灰，等水慢慢清澈了，撇了上面的清水洗被褥。明华娘一进大门笑着说：“还是嫂子勤快，这才几月里就拆洗被褥，等过了夏至，天说变就变，我还没盘算呢。”
明仁娘不喜欢她，明华娘上门来了，不好给她脸色看。明仁娘说：“这两床被褥是明礼的，一时半刻盖不着，放在这里也不是个事儿。”嫦娥问了婶子好，明华娘说：“咱家里闺女，数着嫦娥俊俏，又体面又懂事儿，性情也好，不像明华王八性子，倔得像一头叫驴。”明仁娘眼睛却瞭着外面，明华娘说：“明智身上正经好利索了，到了街口上，想起水生来，正好街口有个货郎担，给了他两个钱，给水生买糖去了。”
淑云听见婶子来了，忙抱了水生出来。明华娘掀开辈子看了几眼，抚摸着孙儿的小脸说：“哎哟哟，奶奶的大孙子哎，想煞奶奶了，多心疼人啊。从头到脚，没有不像明仁的地方。明仁呢？”淑云说：“他爹在家呆不住，和三官到三番拉蚕种了。”
婶子扑哧笑着说：“这两个人不拆帮，前天我见两个人，见了面还不说话呢。你说都多大年纪了，真是！”淑云说：“这两个人，一对狗脸子亲家，一天不见像是丢了魂儿，一见面就拌嘴撩舌，今儿个三官来叫明仁，明仁还不愿理人家呢。”
明智笑嘻嘻的进来了，嫦娥眼尖，一眼看见了明智，攥着明智的手，鼻子里酸溜溜地说：“四兄弟，你身上可好利索了，姐姐怕见不到你了。”嫦娥说着，自己红了眼圈儿。明智过来问了声娘好，娘把明智抱住了，眼泪汪汪地说：“明智啊，可别再吓唬娘了，你再来一出，不是娘见不到你，就是你见不着娘了。”
见过了嫂子，明智伸手抱水生，明仁娘说：“明智，快离水生远着点，你身上不干净，别传染了水生。”明智心眼儿小，听娘这么说，心里知道娘和他生分了，呆呆地站了一会儿，眼里落下泪来。淑云说：“明智，别听咱娘的，你抱抱你侄儿吧，试试沉了没有。”
明智想抱水生，又不敢靠前，明智说：“嫂子，我站在远处看看水生吧。”明智说着，从衣袋里掏出一包糖，剥了一块，塞到水生的小嘴里，小声问：“嫂子，水生啥时喊我叔啊？”淑云笑道：“老四，没见这么当叔的，给你侄儿一块糖，就逼着哑巴说话。”明智在一边看着水生笑。
明华娘陪着嫂子说笑了一会，嫂子的脸上慢慢有了笑容。明华娘问道：“嫂子，我想问问明智锁子的事儿，要是有，我盘算早一天给孩子开了，明智的身子慢慢就强壮了。十几岁的孩子了，再过几天不找媳妇，到了人家媳妇手里，说不定骂咱当娘的糊涂呢。”
明仁娘停下手里的活，想了想说：“像是有锁子。明智下生的时候，身体弱得像只猫，老姐姐说，给孩子许个愿吧，这么不是个事儿。这些年，明智身子弱，也没有惊天动地的事，一来二去就把这事忘了。明华娘，你别撒急，赶明儿我找老姐姐商量商量，孩子在你跟前，事儿却在我这边，这件事就算在我头上。”
明华娘听嫂子这么说，哪儿还敢计较，忙说：“嫂子有个话就行，算在谁头上，不是为了孩子。这两天地里也没啥活，让你老三赶个三番集，该预备的预备预备，到时候你和老姐姐过去。”
明仁娘说：“没啥好预备的。一串铜钱，七色彩线一绺，金银纸箔十张，包十对金锞子，十对银锞子，红纸两张，几斤豆腐，花不了几个钱。铜钱和彩线我这里有，做一锅黏糕，邻里之间说一声，到时候人家要给明智送小饭，一来一往，给人家押一碗黏糕。黏米黍子我这里预备着，赶明儿让嫦娥给你送过去。”
明华娘略坐了一坐就走了。明智本来要跟娘一起回去，淑云心疼明智，说：“过了年，还没让明智过来吃一顿饭呢，让明智吃过饭再走。婶子要是不放心，我把他送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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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了门，仲林问道：“还没动静啊？”明仁娘发狠地说：“前世欠你们董家的，一辈子没个喘口气的时候，多咱这口气断了，就省心了。”嫦娥说：“娘，您别数落俺爹了，谁也没有前后眼。明智不会有事儿，谁从小没生过疹子水痘？不是命大，他等不到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