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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01)

    一夫不耕,或受之饥,一妇不桑,或受之寒,衣食不足而有饥寒之患,则不肖之心生。
    ——王恽《劝农文二首》
    第五章
    三官和儿子钟秀,在桑地里苗粪桑条子,远远看见明仁和明礼赶着骡车过来,三官站住了,等明仁哥俩走近了,扯着嗓子喊道:“明仁,离谷雨早着哪,你急啥!”明仁看见了桑田里的三官父子,把马鞭子交给明礼,从三官的桑地里斜刺儿插过来。桑条子一尺多高,叶苞鼓起来,看见隐隐的绿意了。
    三官见明仁过来,早已捻好了两根纸烟,递给明仁一根,两人在桑垄里坐下。三官说:“听明礼说,老林里你预备栽桑条子?第一年底肥要足,今年雨水好,放开了根,明年不用操心了。”
    明仁吸着烟,回头望着三官这一片桑说:“还没拿准,我怕伺候不好。明和一再让我种,桑苗蚕种给我预备下了,不种呢,对不住明和一片苦心。”三官羡慕地说:“赶上好年景,价钱好,一亩桑顶几亩庄稼呢,为啥不种?有明和替你抻着,次茧花顶好茧花卖,亏了谁也不会亏了你,你怕啥!”
    钟秀在一边的桑垄里挑沟,看着钟秀满头大汗的样子,明仁羡慕地说:“到底还是男孩子,钟秀越来越老练了。”三官开玩笑说:“看着好,长大了给你董家当女婿。水英是个好闺女,我看中了你和淑云这对儿亲家。”明仁也笑:“怕你不舍得。三官,说真的,种庄稼我不是好把式,还难为不了我,今年种桑你得帮我一把。”
    三官说:“这有啥难的!说起养蚕,不好作弄呢,种桑盼的是雨水,养蚕怕的就是连阴天,蚕怕阴雨苗怕火,世上的事儿,没有一样是称心的。”两人说着话,抽足了烟,明仁起身要走,三官把他拖住了。
    三官说:“明仁,昨天看见你二叔,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咋了?不会家里有啥事儿吧?”明仁说:“二叔心里堵闷呢。二爷举荐二叔做八里洼乡长,一时推辞不下来,二叔是个散淡的人,清静惯了,他哪里做得了这个!”
    三官笑了,明仁问:“三官,你笑啥?”三官说:“明仁,你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你二爷是啥人,做了多少年乡长,撂挑子不干了,好差事能轮得了你二叔?看你二叔老实罢了。这乡长是黑白两道的事儿,国民党眼看不行了,他给人家做了那么多事儿,将来**平定了天下,能有他的好处?有一句话叫借坡下驴,说的就是你二爷。明着呢给你二叔谋了份好差事,暗里让你二叔替他顶屎盆子呢。”
    明仁听三官一说,头脑发木,范立田说**不比从前了,力量大得很,国民党不得人心,迟早要垮台。像范立田说的,**坐定了天下,二叔岂不担了汉奸的罪名?三官说:“明仁,你二叔不是搅是非的人,自己掉进了糊涂碗里,不糊涂也没办法。你爹弟兄三个,要说精明还是仲林大哥,二哥憨厚实在,仲森呢,脖子上糊着个脑袋。听说明礼要当八路?”
    明仁愁眉苦脸地说:“明礼有这个意思儿,爹不同意,事情还在两下里呢。”三官说:“当八路名声好,有朝一日,在队伍里混出个大名堂,强似在土地里刨食。明礼不像你,心里有主见。”三官看着钟秀说:“钟秀大三岁五岁,不用谁说,我一定把他送到八路的队伍上,还是队伍里出息人。明仁,你是老大,大主张还得自己拿,家里兄弟多,不能光听老爷子咳嗽,一家老小都守在八里洼,能有啥奔头?”
    明仁一脸愁苦,他的意思儿,想让明礼出去闯荡闯荡,不图他闯荡出啥名堂,明礼十九岁,几间老屋,几亩薄地,娶个媳妇也难。爹的话难说,爹说守着一方土,心里踏实,兔子满山跑,迟早回老窝。明仁愁烦地说:“看爹的意思吧,我不想讨老人家生气。”三官不好说啥,明礼赶着大车过来,明仁从桑地里插过去了。
    范立田挑了一担水,在街筒里碰上了董化斋。董化斋牵着毛驴,毛驴上坐着一个穿红挂绿的年轻女人,女人怀里抱着一个蓝花皮儿包袱,笑微微地看着范立田。董化斋说:“范同志,挑水啊,不知道的还以为仲相雇着短工呢。”范立田笑道:“闲着没事儿,挑担水活动活动身子。”董化斋见范立田看着他闺女笑,忙说:“今儿老闺女回门,闺女婆家是八里堡的。范同志,有空过来坐坐,我好酒好茶伺候着。”
    范立田挑水回家,明杰娘坐在天井里做针线,她分明听见二爷的话了,眼里笑着说:“小范,别挑了,让人说三道四!也就二爷这么说,八里洼除了二爷雇着长工短工,吃香喝辣,换了别人,哪有这样的福气儿。”
    小范只是笑,对董化斋他不是很熟悉。小范说:“董老爷子接闺女去了,说是老闺女回门。”明杰娘撇着嘴摇了摇头,自言自语地说:“二叔多有脸啊,一个闺女家,相中了男人,自己跑过去了,看看,真是有家教!”
    小范回屋刚坐下,明杰影子一样进来了,手里拿着一张纸一把剪子,看着范立田笑嘻嘻的,范立田问:“明杰,拿剪子干啥?”明杰笑着说:“范大哥,你别问,只管抬起脚来。”范立田当是明杰和他闹着玩,把脚轻轻抬起来,明杰铺了白纸,把范立田的脚按下去,范立田抬起脚,明杰把他的脚印铰下来。老实的小范笑道:“明杰妹妹,你玩的哪门子把戏?”
    明杰红着脸儿,剜了范立田一眼,羞涩地说:“娘让我给你替个鞋样儿,赶明儿给你做双鞋。”范立田说:“你和婶子说一声,不麻烦婶子,我自个儿会做。”明杰忽闪着眼皮,疑惑地看着这个精精干干的男人,俏皮地笑了:“范大哥,你呀,真会开玩笑,男人家粗手大脚,扛枪杆子还差不多,哪做得了针线!”
    范立田抬起一双大脚说:“鞋子是我自己做的,针线粗了些,还不是很难看。”明杰惊讶地看着范立田,红着脸儿说:“怪不得范大哥不忙着娶媳妇呢,原来有一双巧手。”
    范立田在村里住了些日子,家里有年轻人的都不愿见他,几天来,他的工作也没有成果。以往征兵都是在老区,工作很容易开展,一说参军,年轻人就坐不住了,应了婚事的也退了亲,成了亲的也让老婆动员着参军。送子参军,送郎参军,披红挂花,成了老区的一大景儿。个别落后的青年人,也被党团组织教育说服,唯恐被揪出去游斗,也情愿不情愿地穿上了军装,当八路去了。范立田借了仲相家的红骒马,星夜赶到紫镇县委汇报工作。依范立田的意思,干脆从八里洼撤出去,在这样落后的地方开展工作,实在太难。
    紫镇县委和后方勤务处的意见,工作再困难也要做下去,不要急于求成,像八里洼这样的地方不在少数,和多数新区一样,需要一个较为长期的过程。县委指示:越是群众基础薄弱的地方,越需要我们拿出工作的勇气来,这些地方原有党组织,由于种种原因,他们一时脱离了党的领导,被迫解散,有一些党员产生了动摇,自行脱离党的组织。要尽快把基层党组织恢复起来,使他们成为革命的一部分,广泛发动群众,为将来的农村斗争,即将在全国老区开展的土地革命运动铺平道路。范立田的心里亮堂了,对下一步的工作有了自己的打算。
    仲相家没有多少地,有明礼帮忙,没用几天时间,这一茬儿春粪就上完了。天气刚刚过了雨水,地里没解冻,一时半刻还不能耕地。范立田是个闲不住的人,庄稼活儿又熟练,忙完了仲相家的,跟着大车一块到明仁家里来帮工。明仁家人多地多,零零散散几十亩呢,还在外面招揽了几亩,地租便宜,反正力气有的是。
    范立田来家里帮忙,仲林起初不同意,平白无故使唤人家,道理讲不过去。明仁娘说:“小范不图麸子不图面,白拣个青壮劳力,有啥不划算?吃饭的时候,多一双筷子,多一只碗,几个干粮我还管得起!”女人家总是很会算账的,仲林是怕小范把明礼说动了心,明礼不像几个哥哥,心眼儿活泛,不定哪一天尥蹶子跑了,上哪儿找小范去?
    仲林不跟老婆一般见识,小范只管来,他不答应,明礼还能翻了天不成?范立田不谈明礼当兵的事,安安稳稳帮着明仁干活。春天忙,往年嫦娥也偶尔到地里帮着大哥,嫂子总是拦着她,嫂子说:“你在家里帮着咱娘做饭,一个姑娘家抛头露面,倒显得哥嫂容不下你。你只管呆在家里,让风皲了脸,明日还找不找婆家?”
    今年不同往年,大哥添了人丁,又添了土地,嫂子奶头上吊着个孩子,大哥累得伸不直腰,嫦娥心疼,几次要出去帮忙,大哥不同意。范立田一来,嫦娥先舒了一口气儿,她喜欢范立田,见了范立田的时候,远远就低下头,红着脸从他身边过去,心口咚咚地乱跳。
    早晨是小米煎饼卷豆腐,晌午嫦娥早早烙了油饼,烧了一锅小米稀饭,向阳的墙根下,香椿头儿长到两寸多长,嫦娥掰了来炒鸡蛋,满屋里香喷喷的。嫦娥先给爹端了一碗稀饭,给范立田盛饭的时候,悄悄把锅底的稠饭,舀到他碗里,轻轻扬着眉毛,看着范立田涌动的喉结,心里竟不由自主地叹了一口气。范立田吃饭快,不等大家吃完,躲到一边搓麻绳去了。
    车辕里的缰绳破了股,眼看要挣断,范立田搓了一根细麻绳儿,缰绳很快修补好了,活儿细密结实,明仁过来帮忙,禁不住称赞说:“小范,你这手活儿,再好的庄稼把式也比不了。”范立田说:“我当兵的时候,还没马高呢,行军打仗,跟着马屁股跑,部队休息,我给首长遛马,活儿做多了,就熟练了。”
    明礼问道:“范大哥,你这一肚子文化是咋学的?”范立田说:“哪算得上一肚子文化!和文化人比起来,最多算个半吊子。我这点文化,也是得空儿学的,行军啦打仗啦,哪有工夫!一开始年纪小,扛不动枪,夜里行军,老班长怕我睡着了,一边走一边教我念唐诗。班长是有钱人家的孩子,天天教我写字,找一根树枝草棒儿,走到那里写到那里,我这点墨水,草棒儿蘸着清水学来的。”
    嫦娥一面洗碗一面侧耳听着范立田说话,脸上笑眯眯的,心说,原来队伍里也有好样的。明仁说:“有钱人家谁去当兵,拉丁拉不着有钱人。小范,扛枪吃饭,吃一肚子穿一身。俗话说,人穷志短,马瘦毛长。家里日子不好过,才有人想到当兵这一条辙上。”
    范立田也不辩解,明仁的老思想很重,一时半刻解不开他心里的疙瘩。范立田一笑说:“大哥,队伍里有些大首长,不光家里有田产地产,有些把家里的财产变卖光了,拿到队伍里补充给养呢。”明仁听了只是摇头,他实在想不通,天底下倒有不通情理的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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