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04)
正月十六是嫦娥的生日,嫦娥过了生日整十八岁,出落的花尖子一样。 吃过了晌饭,淑云老早把嫦娥叫过去,让嫦娥看着水生,从柜子里翻出一件碎花褂子,说:"妹妹别嫌,还是在娘家的时候,大哥给我买的,一直没舍得穿,后来跟了你哥,看着花哨,没敢上身,身量大小,咱俩差不离儿,嫂子老早想送你件礼物,放在箱子里一时想不起来。昨天给水生找小衣裳,猛地翻出来,想起今儿是你生日,干脆送了你,做个人情吧。"
大嫂子没件像样的衣裳,嫦娥说啥也不要,说:"水英再过几年就能穿了,给水英留着吧。"淑云说:"水英才多大点孩子,往后日子好了,不愁没衣裳穿,赶明儿你成了人家的人,嫂子想巴结还不定巴结上呢。"嫦娥说:"巴不得把我赶出去,你好图清静,我才不找人家呢,在家里碍你的眼。"
淑云噗哧笑了,说:"妹妹嘴上不急心里急,有了人家,想留也留不住了。"嫦娥嗔怪地说:"嫂子,你少倚老卖老,再说,我撕了你的嘴。"嫦娥穿上花褂子,真真是个大美人儿。
淑云身前身后看着,赞叹说:"好比比着你身子裁的。妹妹长得多俊呀,我要是个小伙子,哭着喊着也要娶妹妹做媳妇儿。"嫦娥拍了淑云一巴掌,假装恼了脸,说:"越说越逞强了,不知羞臊!"姑嫂俩说着话,一边撩拨着水生,一边包饺子。
天擦黑,明仁赶着骡车回来,姑嫂俩说笑着包饺子,心里一团高兴。脸上漾着笑说:"淑云,你生日不是六月里吗?不年不节,咋包饺子?"淑云抿着嘴巴笑着说:"你问妹妹吧,今儿是人家的好日子,看脑后多了啥没有?"
嫦娥光笑。明仁打量着妹妹说:"没多啥呀。"淑云笑道:"妹妹今儿扎尾巴,多了两条尾巴呢。"明仁也笑,嫦娥说:"哪有你这当哥哥的,把妹妹的生日都忘了!不是嫂子有心,谁把我当回事儿。"
饺子出了锅,淑云把爹娘喊过来。娘一进门,嫦娥穿得光鲜水滑,心里舒坦,淑云的脸上也有了笑影儿。婆婆说:"淑云,这一阵子娘没给你个笑脸儿,委屈了俺淑云了。不是你有心,我早把你妹妹的生日忘了。"
嫦娥说:"俺嫂子脾气好,换了三婶子,气也把您气死了。从今儿起,谁给俺嫂子气吃,我也不管是谁,我先和她恼了。"一家人心里高兴,围在一起吃饺子,淑云看着爹娘笑微微的样子,心里别提多高兴。
正吃着饭,仲相家两口子,仲森家两口子一前一后进来了。明仁娘的脸上立即结了霜,淑云站起来让着叔婶们坐下,端着饺子来回地让,明杰娘捏了两个,问道:"今儿是啥日子,你们这么热闹?"淑云说:"俺妹妹生日。"明华娘从淑云的怀里接过孩子,说:"水生,让奶奶好好看看,几天不见啊,长这么长了。"
明仁娘不说话,气呼呼地吃饭,喉咙里像塞了把草,撂下筷子说:"不吃了,不吃了!气饱了!"仲林瞪了老婆一眼说:"你就见不得淑云高兴,孩子生日里,有啥不高兴的?"一屋子人大眼瞪小眼,看着仲林两口子,仲相说:"你们吃你们的,我们先到上房里坐着。"
仲相几个进了堂屋,明仁娘说:"淑云,娘不是对着你,我看不惯你三婶子,一看见她那张脸,娘就想吐。"仲林吃完饭,回了正房,婆婆抱着水生走了,淑云的心里泼了一瓢凉水,看着一桌饺子呆呆地发愣。嫦娥心疼嫂子,说:"嫂子,你只管吃你的饭,老辈里的事儿,咱操的哪门子心!"
仲林很快把仲森家两口子打发走了,单独留下仲相,半是商量水生的满月酒怎么安排,半是和仲相说说话儿,过了年,仲相没过来打个照面,心里不踏实。太爷是在那边走的,仲相心里比他还难受呢。
他何尝不想一家人和和美美,从心里不想再和仲森家闹下去,在八里洼,董家一门老小,谁不伸大拇指夸赞,偏是出了仲森贪占便宜不讲信义之人,老董家的颜面往哪里放?
仲相正有事和大哥商量,把明杰他娘打发回去,自己陪大哥说说话儿。很快商定下水生满月里的事务,仲林的意思,水生满月酒仲森家愿意来,也不好赶他回去,过继明智的事,还得有保人出面调停,明华娘为人做事,他心里不踏实,明智过去,万一出个啥动静,谁担待的了?
商量完了水生过满月的事,仲相说:"大哥,还有一宗事儿,我心里一时安定不下来,你务必帮我想个法儿。"仲相把董化斋保荐他做乡长的事说了。董仲林半天没说话,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荒乱年景,只求自保,哪儿还顾得上乡里百姓?
仲林考虑圆满了,说:"老二,你智圆行方,做事儿中规中矩,肚子里有墨水,咱兄弟三人,只有你上得去桌面儿。太平年月,我绝不拦挡。这个乡长要是好干,凭二叔的为人,到不了你手里。"大哥说得仲相直点头儿。
仲林说:"眼下南乡慌乱,四处拉丁,咱这地面儿太平不了几天,收税敛税,来得是个死价钱,上头怎么定,你只管按着码儿收,不藏不掖,落不下多少闲话。有抗税不交的,少不了得罪人,和同村里结仇结怨,也是难免的事。最头疼的事儿,就是拉丁,拉到谁家头上,也是人命官司。这个乡长不干也罢。"
仲相说:"二叔的保荐信上去了,怕是哆嗦不下来了。"仲林说:"你到三番住一段日子,明和的丝绸铺里正缺少人手,把眼前这事儿挡过去再说。"仲相说:"大哥,我听你的。"
喝罢了水生的满月酒,仲相把家里的几亩地,交给明仁搭理,让明杰她娘打点了几件衣物,到三番住些日子,明杰也说想水灵,陪着爹一路去。本想马上就走,偏偏这两天明杰身上不干净。明和派人来接,明杰娘推说迟一天再去,把人打发走了。
等过了几天,明和捎信回来说,店里生意火旺,一时腾不出身子来,让明仁把他们送过去。明和给明仁预订了桑条和蚕种,明仁也想过去看看。明仁一早套好车,二叔家里一摊子事务,一一嘱咐下来,消磨了半天工夫。
明仁牵了骡子在门口等着,远远看见董化斋领着一个人过来,心里说,二叔走不了了。刚要进门给二叔报信,董化斋把他喊住了:"明仁,你二叔出远门儿?"明仁只好站住,等着董化斋过来说话,董化斋到了跟前,二叔正巧从大门出来,看见董化斋过来,心里不禁一沉。
董化斋说:"仲相,慢走一步,二叔有话说。"仲相给明仁使了个眼色儿,说:"二叔,我身子不好,心里焦疼,让明仁带我到三番瞧瞧呢。"董化斋后边站着一个穿灰军装的人,肩上背着个灰不拉几的背包,眼睛亮晶晶的,笑微微地跟仲相点头。
董化斋看了一眼身后的人,说:"不急,不急。我说一两句话,说完就走。"仲相陪着董化斋屋里说话,一进房门董化斋把明杰娘俩支出去,介绍说:"这位是紫镇八路军后方勤务处的范参谋,叫范立田。"
范立田和仲相握了手,微笑着说:"董乡长,咱们算认识了,我在这里住几天,以后少不了麻烦您。"范立田叫他董乡长,心里一愣。董化斋从怀里掏出一纸公文,摊在桌面上。公文上写着:
着委任董仲相为中国国民党紫镇县党部之三番区八里洼乡乡长
此令
国民党紫镇县党部之三番区公所关防
民国三十四年三月十六日
董化斋说:"仲相,别推辞了,公文到了,从今儿起,你就是八里洼乡长。小范同志,你有啥交待的,只管当面儿说。"范立田也从怀里掏出一纸公文,直接递到仲相手里,仲相接过来,上面写着:
兹任命董仲相为中国**紫镇县三番区之八里洼乡乡长
此布
中国**紫镇县委三番临时区委(印章)
一九四五年三月十六日
范立田说:"董先生,我是慕名而来,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希望您千万不要推辞。"仲相一时不知说啥好,又怕冷淡了范立田,只好答应了下来。董化斋说:"仲相,范同志在村里住些日子,你安排吧,我走了。"
仲相没想到二叔和他玩这么一出,送走了二叔,范立田在院子里转悠,范立田一身灰军服,打着绑腿,一双干净千层底布鞋,腰里别着一支短枪,仲相心里禁不住发毛。范立田一张笑脸,看着谁好像都笑。范立田感叹地说:"八里洼是个好地方,民风淳朴,像我们老家。"
仲相陪着范立田在院子里站着说话,问道:"听范同志口音,不是本地人。不知范同志哪儿人士?"范立田说:"山东临沂。家里有山有水,不像咱这平原地,一马平川,心里没个惦记。"范立田说话的时候,喉结滚动,眼里湿润润的,他笑一笑接着说:"离开家乡十几年了,入乡随俗,说是哪里的口音也不准确。"
仲相觉得范立田这个人可亲,没有架子,咧嘴笑的时候,眼角一圈一圈好看的波纹,好像一直凝望着远方。仲相说:"乡井难离啊!范同志家里还有啥人?"范立田不再笑了,眼里湿润润地说:"没啥人了。我离家的时候,满门十三口,全被日本人挑了。端午节娘让我给二姑家送粽子,回来的时候,村子就没了,我往回就跑,路上碰上了咱们的队伍。"
晚上,明杰娘把明杰的铺盖卷到正房里,安排范立田在明杰的小房里睡觉,范立田随身背着一个背包,一床薄被子,捆得整整齐齐,背包后面插着一双布鞋,肩上斜挎一个生牛皮包。明杰娘过来给范立田送灯台,范立田正倚着窗口看书,范立田笑一笑,放下书说:"婶子,我是晚辈儿,不用您老操心。"
范立田乍一喊她婶子,明杰娘一愣,范立田是有身份的人,让他住在下房,觉得委屈了他,没想到人家这么懂礼数。范立田微微笑着说:"婶子,您叫我小范吧。有啥活儿我都能干,只求您别把我当外人儿。"明杰娘很高兴,对范立田的戒心渐渐没了,只当是家里来了一个亲戚。明杰娘说:"小范,缺啥你和婶子说,想吃啥别不好意思。"
范立田屋里的灯熄得很晚,仲相起夜,小房里还亮着灯光,洗净了手,找出一封点心,给范立田送过去宵夜。春天夜长,年轻人嚼铁化铁嚼钢化钢,夜里少不得饿肚子。
范立田正伏案写文件,见仲相提着点心进来,顿觉不好意思。仲相放下点心,在炕角坐下说:"范同志,有啥要我帮忙的,你只管说。"范立田放下手里的案卷,揉着发涩的眼睛,说:"二叔,我们正在组织人马南下,八路军在华南打了胜仗,急着补充兵力。白天人多口杂,没时间跟您说。"
仲相眼前一阵发懵,怕啥来啥,刚拜了官印,拉丁的事就找上门来了。仲相没敢说话。范立田说:"我想在八里洼发动青年参军,八路军的政策,您听说过,我这里有抗属证。"范立田从牛皮包里抽出一沓"抗属证"递给仲相。小范说:"凡是参加八路军的家庭,减免所有课税,享受政府抗属待遇。"
仲相听明白了一半,心里不禁忐忑起来,问道:"咋个抽法?是两丁抽一,还是三丁抽二?"范立田笑笑,说:"二叔,您说的是国民党的规矩。咱们八路军不强迫不奴役百姓,我们真心动员热血青年自愿加入到抗战的队伍去,打垮小日本!"听范立田这么一说,仲相悬着的心放下来了,八路军的政策,他以前听说过,国民党拉夫还拉不起来,一切全凭自愿,怕是不容易吧。
仲相点着头,说:"八里洼是个偏僻地方,老百姓过的太平日子,俗话说,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年景儿不好,征集队伍不容易。"范立田笑了,嘴上一抹黄黄的胡须翘起来,说:"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二叔,您老别为难,您只管把够年龄的青年名单给我,我自有办法。"仲相有点儿不敢相信范立田,空口白牙,大伙儿凭啥听你的?听到外面鸡叫,替范立田掩了门回房睡觉。
第二天一大早,仲相提了夜壶出门,范立田正弓着身子打扫院子,白衬衣,灰裤子,浑身上下透着干净利落,仲相放下夜壶,忙去夺范立田的扫帚,"范同志,咋能让你干这个,你是董家的客人。"
范立田笑着说:"二叔,我也是庄稼把式,地里的庄稼活儿难不住我。开了春,地里的生活上来了,您老要信得过我,您去找一挂大车,咱们往地里送粪。"仲相听范立田说的这么认真,也不好违拗了他,只好到明仁家里借骡车,顺便把就任八里洼乡长的事和大哥说一说。
仲林没下炕,明仁和明礼到地里送粪去了,仲相坐在大哥的炕前说话。仲林要下炕,仲相说:"太阳还没上来,早晨风硬,再躺一会儿不迟。"说着在大哥的后背垫了一个枕头,仲林偎靠着枕头,明仁娘洗了块热毛巾,给仲林擦了把脸儿,仲林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先干着吧,只是老练些,乡里乡亲,做事儿讲究些分寸。董家一门忠厚传家,不能让祖宗担了恶名。"
仲相把范立田征兵的事儿说了一遍,仲林听了,不住地点头,世道如此,风气多变,前几年传说,南乡有**打日寇,红胡子绿眼睛,共产共妻,看来不是那么回事儿。
仲林沉吟说:"古来牛头马面都是神仙,禅林院里一百单八罗汉,慈眉善目的有几个?看人不能只看面相,公道自在人心。范立田是神是鬼,一时半刻也看不出来,你只管应付着。"
听到外面骡车响,明仁明礼回来了。明仁说:"二叔,您只管放心,地里的庄稼活儿,不用您操心,我和明礼多拉几趟就有了。"仲相说:"昨天来的那个范立田,也是好庄稼把式呢,非要帮我拉粪,二叔拗不过他,他不定能使唤得了骡子。"明仁不放心,让明礼过去帮忙。
明杰梳洗完,在天井里碰上范立田,红着脸低头就过去了。范立田笑了笑,跳进牲口圈往外起粪。仲相养着两匹骒马,拴在马桩子上,家里有二十几亩地,自己种了几亩,其余的租包出去,一直没置大车,两匹骒马闲在圈里。
范立田干了一会儿,出了一身汗,脸上的汗道子一绺一绺的,明杰娘在灶房里做饭,斜了范立田一眼,在明杰的手里塞了条毛巾,明杰扭捏着有些不好意思,除了董家的兄弟们,她才不愿意搭理别的臭男人呢。
到了牲口圈旁,尖声尖气咳嗽了一声,等范立田一抬头,把毛巾往范立田的臂弯里一搭,抿嘴一笑走了。范立田看着明杰的背影笑了笑,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向掌心吐了一口唾沫,使劲干了起来。
明杰娘喜欢范立田,年纪儿不大,老成持重,嘴巴香甜,比起明仁兄弟来,倒是胜了几分,吃饭的时候,一番紧让,范立田鼻尖上的汗出来了。仲相心里不踏实,小范闭口不谈征兵的事,更让他提心吊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