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03）

    今儿太阳和暖，应了小阳春的天气，院子里的榆钱胀开了苞，远处的河道里，柳梢上有了一层隐隐的绿。仲林坐在向阳的墙根下，晒得浑身热乎乎的。三官进来借骡子，见仲林眯着眼儿打盹，说："大哥会享福，怀里搂着个太阳，多自在啊！"仲林睁开眼含混地笑了笑说："我算什么福？三官，有事儿？"
    三官说："想借骡子拉趟粪，我那口老骡子快下驹子了，不舍得用！"仲林嗓子里嘎啦着笑道："骡子能下驹，公鸡也能下蛋了。三官，屋里说会话吧，听你说话心里舒坦。"三官故意说："我没闲工夫听你咳嗽！"
    明仁娘赶紧泡上一壶茶。仲林说："三官，过一天来喝酒，我正想让明仁和你言语一声。"三官说："嫂子，孙子还不会爬呢，让我给他说媳妇儿？"仲林郑重地说："三官，老人的丧事上，多亏了你，又圆满又光趟，你嫂子早想让你过来坐坐，没想好借口，怕请不动你呢。"三官笑骂道："你这老梆子过年长了一岁，学会说话了。"
    三官想起明华娘的交代，一本正经地说："董大哥，有宗事儿想和你说说，昨天见了三哥，说起太爷的丧事，后悔的了不得，有心想过来，跟你们两口子赔个不是，又抹不开脸面，让我过来探个口风。大哥，你大人不记小人过，给我三官个面子，这事就算过去了。"
    仲林没说话。明仁娘说："三官兄弟，除了这事儿，一百件事嫂子也依了你。他两口子使你来的吧？我不让你落是非，你只管去和不要脸的说，你大哥不稀罕她过来道歉，从今往后，井水不犯河水，清清静静的过日子。"
    三官说："嫂子说的是气话儿，一笔写不出个董字来，仲森纵有千错万错，他也是太爷的三儿子。嫂子不为自己想，也该为孩子们想想，昨天明华和爹娘闹翻了，晚一步儿，你董家就出大事了。"明仁娘着急地问："三官，你说得是真的？"三官说："这种事儿还能瞎编？"
    明仁娘红着眼圈儿说："难为煞俺明华了，明华娘乌眉灶眼，也生出明华这样的孩子来！"仲林听了三官的话，软下心来说："不看孩子面上，这辈子我也不愿见他两口子。三官，这个面子，大哥给你。你给仲森传个话，先到他二哥家里道个歉，仲相原谅了他，再到我这里说话。"
    仲相两口子做事谦和，为人亲敬，家里有些闲钱，乐善好施，在八里洼没人说个不字。今儿个正月十六日，过年头一个好日子，董化斋提了一封点心过来了，仲相自是喜不自胜。
    董化斋是他的老辈儿，一见面，仲相跪下给董化斋磕头。仲相说："二叔，您折杀侄儿了，过了年没给您老人家磕头去呢，热孝在身，规矩别着，不好走动，您老人家见谅吧。"说起太爷的丧事儿，仲相少不得落下泪来。董化斋念劝了一阵子，仲相脸上慢慢有了笑容。
    董化斋沉吟着说："昨天，三番区公所老刘来看我，话里的意思儿，庄里选一位乡长，八里洼是一乡，八里堡又是一乡，老刘让我举荐一个人，我想了一遍，能当这大任的非你仲相莫属，老刘也应承保荐你，今儿得空来和你说一声。"仲相慌忙推辞说："二叔，我哪行啊，我是个清静惯了的人，自己家里的事儿，乱得剥不开麻，哪儿做得了公人！您老人家开个恩情，另荐别人吧。"
    董化斋嘎嘎地笑着说："仲相，你想当世外散仙？你才多大年纪，世道在这里摆着呢。这个乡长，不同别的，一边听**的差，一边收国民党的捐，两边应承，两面儿墙抹光了，才算本事儿。二叔年纪大了，但凡小几岁，还选不着你！"仲相一味地推辞，庄里的事务难缠，这几年课税又重，国民党挤，**逼，两下里受气，哪一面也不好得罪。
    董化斋说："仲相，不是二叔逼你，这八里洼，你一家门里兄弟说话硬气，为人忠实可靠，换了别人，百姓的日子更难过。如今天下未定，到底是国民党得天下，还是**得天下，谁也说不准，你先应付着这个差事，只管不偏不倚做事儿，不管将来谁家得了天下，都有你一份地盘儿。俗话说，树大荫大。董家的儿孙，还指望你罩着呢。"董仲相推辞不过，只好说："二叔，这事儿我做不了主，您老人家宽容两天，等有了眉目，我再登门给您回话。"
    仲相送董化斋出来，远远看见仲森家两口子往这边走，忙抽身回来，哐当关了大门，过了太爷的丧事儿，再也不愿见仲森家两口子，这些日子很少出门，眼不见心不烦，乐得个心里清静。一会儿大门响，明杰娘不待见老三家里，老三家和大房里闹生分了，她不愿落闲话，大门一阵比一阵响，努了嘴巴让明杰开门。
    明杰开了门，明华娘一把拉住明杰，掏出一块大洋，塞在明杰手里，拉扯了一阵子，明杰不接。明华娘说："三婶没得麻风病，得了麻风病，也一样儿买糖吃。"明杰娘在屋里坐不住，只得迎出来。明杰娘拉住明华娘手，说："他三婶，你俩咋有空来玩？他三叔都是勤快人，庄稼活儿缠人呢。"
    说着话进了屋，仲森向前一步，扑通一声在二哥跟前跪下了。仲相说："老三，你这是咋？兄弟们用得着行大礼！"伸手把三弟扯起来，仲森满脸泪水，说："二哥，世上没买后悔药的，你好歹原谅一遭儿。"
    明华娘说："二哥，让他跪，董家一门三兄弟，你生在头里长在头里，多让着你兄弟。"仲相被三弟一跪，心里有多少不痛快，一下子抛到九霄云外去了。仲相说："老三，我啥都好说，大哥爱面子，面子上过去了，啥事儿也好说。"
    明华娘不等仲森说话，说："二哥，二嫂，俺俩犯糊涂呢，全凭二哥发落。我想过来问问，水生满月了，你们咋盘算的？水生是大孙子，咱们做爷爷奶奶的，说啥也不能轻薄了。"
    明杰娘说："那边没发过话来，不知大哥的意思儿，咱这边破费大了，大哥不定高兴，明儿过去问问，有了主张再作打算也不迟。"仲森看着二哥张了张口，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
    明华娘说："他爹，你心里咋想的，和二哥透露透露，让二哥给你拿个主意。"仲森想了半天说："二哥，借水生的满月酒，你做个中人，好歹给明智个名分儿。"仲相说："我也没脸面。明智过继是有保人的，还是保人说话。这事急不得，过了水生的满月，找个好日子，请上保人，办一桌酒席，话就说透了。"仲森咽了一口唾沫，一桌酒席没有几块大洋办不下来。仲森媳妇说："他爹，二哥发了令牌，就按二哥说的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