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02）
明仁赶着大车回来，爹坐在太阳地里晒太阳，"多远的路，用得了半天工夫！"明仁知道爹有事找他，他正想讨爹个主意，赶紧卸了大车。 爹说："水生的满月说到就到了，离你太爷丧事这么近，不该大操大办。你过了三十的人了，不该我操心，你和淑云没个主张，少不得爹替你打算。"
仲林从腰里摸索两个大洋放在桌上，说："你爷爷的丧事上，明和给了我三十个大洋，我和明和说好了，算是借明和的，将来有了钱，你把这份情替爹还上。和你二叔一口锅里过日子，可各人摸各人的勺子，各人端各人的饭碗，亲兄弟明算账，借账还钱，天经地义。"
明仁娘在炕上比划着给水生做一件小衣裳，听着爷儿俩说起水生的满月酒，高兴地说："明仁啊，咱可不是胡铺排不过日子的人，省着省着一个窟窿等着，你爷爷这一场子是早晚的事，过了这一关还有那一关。水生的满月酒你掂量着办，家里有钱不给水生花给谁花？水生可是爹娘的宝贝孙子，花多少钱，娘不心疼。"
明仁为让爹娘高兴，把老麻子的话当笑话和爹娘说了，仲林沉吟着说："这话儿你也敢当真！你以为水生是龙驹凤雏啊，老林上没长蒿子！老麻子哄人罢了，在家里说说，在外人面前抻着点儿。"
明仁娘满心里高兴，老头子反倒拿明仁的不是，说："明仁讨你一个欢喜，用不着和儿子生气！明仁的话中听，谁不盼着子孙长出息？"仲林看了明仁一眼，说："谁都盼望有个顶天立地的儿女，水生是个不满月的屎娃子，将来真做了大官，也不能张狂。人在人前矮，树在树下低，古人说，满招损，谦受益，就是这个道理。"
明仁说："爹教训的是，儿子一时高兴，才说出不知深浅的话。水生的满月酒，我想简单张罗张罗，孬好摆几桌，家里的好说，外头的像是三官，帮了家里不少忙，借水生的满月酒，把人情一块儿打发了。"
仲林说："合该如此。家里的咋办？我和你娘的意思，别破费，也别冷清，有个意思儿就行。你爷爷的丧事才过去几天，淑云遭了一劫，险些丢了性命，你爷爷受了惊吓，你受了不少磨难，缘由儿都在水生小畜生身上。水生这孩子，是个不祥之人，别太金贵，娇惯了不定惹出啥祸端来。"明仁听爹一说，把前因后果想了一遍，心里踌躇不已。
明仁娘白了仲林一眼说："明仁，别听你爹的，俗话说，一人有福，拖带满屋。灾难过去了，水生天方地圆，不像是尖嘴猴腮的下流种子，打小看苗，三岁到老，面相上带着呢。"
仲林不再说什么，默默地按上一锅烟吸起来，明仁犹豫再三，说："爹，我想让三叔也一块儿过来坐坐，你们老辈上的事儿，我们做儿女的，也不好说啥，还是看长远吧。"
明仁娘说："明仁，是你的意思还是淑云的意思？你咋不长记性？你三婶子明知道南乡里动乱，还不是把你撮弄出去，谁知安的啥心肠！"爹埋头吸烟，喉咙里一阵乱响，咳嗽了一阵儿，说："明仁，你自己主张，爹年纪大了，礼数上不周全。爹一个痨病人，抱不动筷子，不会说话，我和你娘不过去了。"
仲林把桌上的两块大洋递给明仁，说："家里也没有多余的钱添补，你拿上，看能派上啥用场。"明仁看着爹的脸，仲林生气地说："看我做啥？"明仁说："爹，我是向您老人家讨主意儿，哪里有不对的地方，您只管说给我，全凭您老人家吩咐。"
明仁娘说："明仁，从今儿个起，你两口子但凡还有点孝心，别提你三叔家，让爹娘省点心吧。"仲林说："我以前咋教你的？君臣有义，父子有亲，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庄户人不讲究，总得区分个长幼。"明仁明白了父母的意思，木着脑袋出来。
明仁一出门，明仁娘凑到仲林跟前，小声问道："他爹，你咋说咱水生是个不祥之人，可是真的？你别说出过分的话来，冷了孩子们的心。"仲林满脸忧虑地说："自古逆产的孩子命硬，命硬妨主。水生的八字凶险，太爷的死和水生大有关联。仲相也知道这层意思儿，不说出来罢了。"
明仁娘皱着眉想了半天，哎吆了一声，说："水生下生，满屋子一团红光，远处还有雷声呢。我的耳朵不好使，嫦娥也听见了。"仲林说："荒乱年景，天理失常。今年是猴年，丁申之年，太岁在南，三分草籽。日子不好过啊。"
到了晚上，明仁吃完饭，到爹娘的屋里略坐了坐，推说出去走走，便到三官家去了。三官一家人正围桌吃饭，少不得一番谦让。明仁说："婶子，我是来道谢的。三官叔帮了大忙，大恩不言谢，不说出来，心里总是搁着个事儿。"
三官媳妇说："明仁，说到哪去了，董家兄弟多，三官可是一个孤个子，以后俺用人多着呢，换了你也得跑前跑后。水生咋样了？淑云眼看出月子了，年前忙的脚不沾地皮儿，你家里摊了那么多事儿，没过去看淑云。"
三官扒拉了几口饭，端着烟簸箩，坐到炕沿上陪明仁说话，明仁问："你这大媒人做的咋样了？"三官咧嘴笑了笑，说："还愁着没法儿和你三婶子回话呢。闺女人家没提啥，话里的意思儿，没相中亲家。那边问嫦娥妹妹寻了亲事没有，我说刚出完大殡，按老理儿，今年不谈婚嫁的事，那边说，那就等到过了太爷的周年。明仁，魏家还是看中嫦娥妹妹。"
三官媳妇放下饭碗笑着说："你三叔办的这宗二尾子事！你婶子凭嘴一说，他就毛了爪子，我说不让他去，他应承了人家，咋样来着？明仁，天底下少找你三婶子这样的人，太爷的丧事才过去几天呀，不怕人家说三道四。"
三官捻了两根烟，递给明仁一根，说："这事儿赖我。守着你三婶子，说起给嫦娥提亲的事儿，她倒记到心里去了。刚过了年，托我给明华说婆家，我说我和明仁说了，你三婶子说，明华和嫦娥好比是亲姐妹，说谁也是一样儿，大哥家里就嫦娥一个老生子闺女，说不定留几年呢。"
明仁说："嫦娥是不急着出门。明华模样儿好，活路又好，你别碍着我的面子，该咋说咋说。"明仁说的是实在话，明华也是他妹妹。三官说："我也是这层意思儿，那边是好人家，才敢给嫦娥提。"
三官媳妇问起水生的满月酒还办不办，明仁的脸上不好看。三官媳妇说："为了生水生，淑云受了多大的屈，这一回给你们董家挣足了脸。明仁，婶子说句不该说的话，太爷是喜丧，孙男弟女花花服，有啥好忌讳的！这回说啥也得给淑云争个面子。淑云娘家人来过满月，面子事儿不能不做。"
三官媳妇的话，正戳到明仁的疼处。明仁说："满月酒是定了的，我正犯愁呢。想把家里人叫到一起，把疙瘩解了。爹娘不答应，不愿见三叔三婶，我怕两家里生分了，将来见了三叔的面，不好说话儿，不是爹娘不容人，三叔做事儿不光趟。"
三官说："我正想跟你三叔回话，你跟我一块去，劝你三叔过去给你爹娘赔个不是儿，你爹娘一高兴，这事儿兴许就过去了。"明仁听了三官的话，不住地点头，他也想到三叔家里坐坐，正愁着没法进三叔的家门，有三官陪着，三婶子再不高兴也不能说啥。
仲森倒了一小杯酒慢慢舔着，明华和几个妹妹吃完了饭，剔亮了灯花，凑着灯火做活路。明华娘看不惯仲森喝酒的样儿，没好气地说："天天晚上灌马尿，多亏过得少锅底下没锅上头，有万贯家产，也喝黄了汤，上辈子不是酒鬼托生的吧？养了一窝子闺女，孬好打发出去，但凡有个儿子，你拿啥给他垛房子！"
仲森不管老婆说啥，按着自己心性儿舔酒味，酒也不是好酒，一股子醪臊味，一碟咸菜，几个窝头堆在桌上，仲森喝完一盅儿，再去伸手，酒壶被老婆拿走了。仲森说："一杯子愁苦，二杯子神仙，才沾着神仙边儿，你就不让喝了。"明华娘说："你要当了神仙，老母猪也打鸣。他爹，明华的事儿，你还管不管？我让三官去说媒，到现在还没个准信儿。"
明华停下了手里的针线，看了妹妹们一眼，长叹一声，眼圈红了。仲森闷着脸儿说："听风就是雨的，咱爹的丧事，才过了几天，不怕外人笑话！"明华娘说："老人的丧事不能看日子，嫁闺女我可是十二月里选，谁愿意笑话谁笑话去。"明华抽泣着说："娘，您还让我出门吗？哪有你们这么当老人的，心里一不痛快，就把闺女往外撵。"
明华娘说："明华，不是往外撵你，娘不疼你谁疼你？八里堡魏家多好的主儿，过了门儿，你就知道娘的心了。这门亲事儿，三官给你嫦娥姐姐说，嫦娥嫌远，没答应人家。娘怕让人家抢了去，求你三官叔给你提提，你别不知好歹。俗话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省得像娘一样，找你爹这样一个老实疙瘩，没本事没能耐，还不是一辈子受窝囊气。"
仲森让老婆数落了一通，明华坐在灯下垂泪，心里又疼又烦，说："明华，爹娘跟前不能呆一辈子，你娘咋说，你咋应着，爹没啥陪送你，院子里的两棵老榆树，留着给你做嫁妆。"
明华盼着爹替她说句话儿，没想到爹也说出这样的话来，心肠硬了起来，说："爹娘有这份心就行，我不指望你们陪送，董家的一根草我也不要！"明华娘反倒笑了起来："还是俺明华通情达理，知道爹娘的难处。"
三官明仁推门进来，明华赶紧抹干眼泪，跳下炕来，明华娘脸上，笑得像一团儿盛开的菊花，说："明华，快给你三叔和你大哥沏茶！说不来你们都不来，说来一对儿一对儿的。三官，你和明仁形影不离，一个头磕下去，俺董家添个老大儿子！"
明华娘给三官递了个眼色，怕三官把给明华说媒的事说出来，三官说："嫂子，我可不敢高攀你董家的高门楼子，董家人多势众，哪一天我三官做错了啥，还不把魏家满门灭了。"
明华沏好茶水，满脸羞怯，看看三官，看看大哥哥，脸红了一阵子，低声说："三叔，大哥，你俩喝茶。"当着明仁，明华娘怕三官嘴贱，把她求三官说媒的事儿说了出来，一个劲给三官使眼色。三官说："三哥，地里上严粪了？"明华娘说："你三哥才不急呢。"
仲森问："明仁，水生满月，你爹娘没说咋盘算？"明华娘翻箱倒柜找出一块花布头子，说："明仁，我好歹也是当奶奶的，上回你三叔赶三番集，扯回一块花布，也不知称不称淑云的意。我想给俺小孙子做身衣裳，婶子的手拙，粗针大线，怕淑云笑话。"
明仁咧着嘴巴苦笑，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明华娘说："明仁，婶子知道拿不出门儿，好歹是当奶奶的心意。"婶子说的明仁反倒不好意思，支吾着说："还是婶子想的周到。"三官说："哪有孙子过满月，当奶奶的不喝喜酒的道理！三嫂，你听我一句话，今儿这布别给明仁，赶明儿你和三哥到大哥那边坐坐，顺便去看看水生，两全其美的事儿，面子也有了，你也听个响声儿。"
仲森说："大哥不定乐意见咱呢，明着是咱的不是。"明华娘剜了仲森一眼说："三官，俺侄子在这里呢，多不了话儿，这事儿劳你的驾，给嫂子串通串通。我和你三哥平白无故地去，还不让大嫂子赶出来？俺有心和好，怕丢不起面子。"
三官爽快地说："这事儿包在我身上。嫂子，守着明仁，咱把话说明白了，你们公母两个给大哥大嫂弯弯腰，陪个礼道个歉，不管大哥大嫂说啥，你和三哥只管应承下来。"仲森搓着手说："那是自然。"
送明仁和三官出来，明华娘拉住了三官说："三官兄弟，你老长时间不来了，咱叔嫂还不说说话儿？"三官没办法，硬着头皮回来。明华两眼泪汪汪地看着三官，三官说："时辰不早了，明华，睡觉去吧，我和你娘说句话儿。"明华是何等聪明之人，早已明白了七八分，红着脸儿说："三叔，您说吧，不管人家咋说，横竖给我一个准话儿。"
明华娘嗔怪地说："十七八的大闺女了，不知羞臊。三官，你照直说吧，俺明华是有主见的人。"三官呻吟了半天，说："嫂子娘家是八里堡的，也算是知根知底。魏家一门老小，对明华说不出半个不字来，夸明华懂事，长相好，针线活儿没得说。可惜我去迟了一步，人家已经定下来了，是本村里的陈家，说是二月二定亲。"
明华没听完，静悄悄开门出去了，明华和两个妹妹在东屋里睡，谁也没在意。明华娘愣了一阵子，说："兴许魏家眼界高，看不上咱明华，才编出话来堵咱的嘴。别说魏家不情愿，就是愿意，我还不稀罕呢。魏家欺男霸女，什么腌臜事做不出来？把明华交到那家人手里，我还不放心呢。"
明华娘一张狗屎嘴，把八里堡编排的一分不值，三官和八里堡的魏家亲近，供着一个宗祠，连着血脉，被明华娘这张破嘴一编排，三官脸上有些挂不住，肚子里胀着一股闷气，起身告辞。
月亮上来了，满院子亮堂堂的，三官走到过道里，眼前黑影子一闪，一抬头，看见过道的二梁子上吊着个人影儿，吓得出了一身冷汗，忙上前一步，把那人的腿抱住了，喊道："董仲森，不得了了，明华寻短见了！"
仲森家两口子疯了似的跑出来，明华娘哭着一腚坐在地上，哭着说："明华，我那短命的闺女啊，你可把娘疼煞了，你好狠心呢，我白养了你这么大！"三官骂道："混账娘们，你哭啥丧！快过来搭把手，把明华放下来。"
仲森浑身哆嗦，两腿软得站立不稳，三官把明华放下来，抱进屋里，试了试明华的鼻口，没了气息，掐人中，掐虎口，过了好一阵儿，明华嗑上一口痰，"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明华娘咬着牙根儿骂道："明华，你个烈货，有本事儿，你把这口气咽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