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04）
霍老二怕三官为难，说："三官，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 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三官办不了大事，这不是窝囊人吗？"三官烦躁地说："打今儿起，谁再做这没屁眼的事儿，不是人！"
三官到灵堂里找仲林，仲林回了家。三官知道仲林为难，两手空空让他做执事的咋办，年根底下谁敢赊欠？走到仲林家的过道里，听到房里有人说话。"仲林，你还没到卖房子卖地的地步，咋想到卖地这一层上，开了春拾掇地，你把地典押出去，再赎回来就难了。"
仲林说："二叔，您尽管去办，孬好给个价钱就成。说起来我不该抹爹的老脸，人还没发送出去，卖宅子卖地。也是没办法，您都看见了，三官急得团团转，难为人家办事的了。"
董化斋说："仲林，别硬撑着了，你老二手里活便，先跟仲相借借，庄稼人借借补补不丢人。"仲林说："二叔，我一句话，仲相没有不答应的，俺兄弟仨，谁也比不了仲相孝顺。规矩是我定的，伸手向仲相借钱，我没脸面儿。"董化斋说："也是。明义岳丈是富人家，拿个小钱出来，先过了这一关，再慢慢打算。"
仲林说："二叔，我不是没考虑。明义呢，不是我孩子多，拉扯不过来，是陈家看上了明义才入赘的。孩子入赘出去了，没拿我一根草，没要我一垄地，我心里还亏欠着明义呢，说借和向他要钱差不多，咋张得开口？儿子好说，媳妇咋说？"三官不想太为难了仲林，正要往外走，听到身后有脚步声，只好进了屋。
董化斋董二叔和仲林连忙站起身让座，三官坐下。仲林歉意地说："三官兄弟，让你为难了。看着我是个人，大哥披着一张人皮呢，原想走在老人前面，老人家怕儿子担了不孝的罪名，还是走在我前面了。"
仲林落下泪来，三官说："大哥，别难过了，老人总有走的一天，论起孝道，你们兄弟们没的说。公事还有几天呢，钱一时不凑手，咱再想别的办法。明仁不在家，你千万沉住气儿，别急躁出症候来。"
董化斋说："三官，你大哥的意思，想把村后的十几亩河槽地典押出去，那片儿地漏粪漏水，年根下卖地不值钱，你给你大哥谋划谋划。"三官摇头说："船到桥头自然直，别提到卖地上。俗话说，小窟窿好糊，大窟窿难补。庄稼人离了地，一天也不能活。我有一法儿，董大哥，说出来你别骂我。"
董化斋说："三官，你快说，啥时候了还卖关子？你和明仁少磕了一个头，大家心里明白，你替你大哥着想，哪能骂你！"三官直骂自己嘴贱，当着董化斋的面儿，话说出来，还不抹仲林的脸？
三官说："这话可是救急的，不一定中听。"仲林说："你只管说，但凡有办法，轮不到你为难。"三官说："前几天，我和明仁说了一嘴，不知明仁跟你说了没有？八里堡老魏家，看上嫦娥了，让我给他保媒呢。魏家有的是钱，大哥，你点个头儿，我先跑一趟借些钱来，过了太爷的大事，或愿意或不愿意，咱另说着。"
仲林的脸上，果然不好看，若在往常一定骂三官个狗血喷头，想想三官为自家办事儿，没趁火打劫的意思，哭丧着脸说："三官，这宗事儿，以后再说，我不担这个名声，败坏了董家的门风。魏家这门亲事儿，你有这个意思，等过了爹的周年，跑几趟腿也少不下。"
董仲林是要面子的人，说多了反而不好，三官只好说："大哥别往心里去，我随口说说。"仲林说："二叔，村后那块地，您替侄子想辙儿吧，我急等着花钱，淘换了钱来，您支给三官兄弟十五个洋元，公事上没有钱咋行！"
董化斋刚要走，明和一步进来，说："大爷，您把刚才的话收回去，咱董家还不到卖宅子卖地的地步。过了年明礼该说亲事了，外人怎么看咱？"明和掏出三十块大洋递给仲林，仲林看着侄儿，说不出话来。明和说："大爷，往年里，我没孝敬您老人家一文钱，这是我孝敬您的，随您怎么花都行。"
仲林接过钱，一声长叹，说："明和，这钱权当大爷借你的，等来年你大哥有了钱再还你。"明和说："大爷，说还我您老人家就见外了，家里这一摊子，平日都是大哥操持，我帮不上家里的忙，您要是还我，还不如打我几巴掌。"
过了腊月二十六，丧事上的事少了许多，该置备的都置备齐了，只等着二十九发大丧。淑云心里，翻江倒海一般难受，明仁一点消息也没有，暗地里把娘家兄弟差出去，顺着往南乡的路，打听明仁的下落。娘家兄弟回来说，西集有人见着明仁，关店往南闹慌乱，小日本在紫镇驻扎下来，兄弟们不敢再往南去，等几天再说吧，明仁不是三岁的孩子，知道找个地方躲躲。
淑云是月子里的人，不敢进灵堂，整日抱着水生揽着水莲，以泪洗面，明仁有个三长两短，她咋在董家活下去？三婶子一见面儿，骂她丧门星，话里是她把太爷妨煞的。
平日里娘们结缘，心里有啥不痛快，婶子三句两句把心里的疙瘩解开了。她在心里敬着两位婶子，没个好婆婆，有个好婶子，也是她的福气，到了事儿上，没想到三婶不通情理，淑云又急又恼，见了婶子的面赶紧躲开了。
自从太爷过世，嫦娥怕嫂子想不开，得空儿和明杰明华往大嫂子的屋里跑。巧姐领着水彦过来坐坐，逗着水生玩一会儿，巧姐大家出身，和大嫂子说不上话，坐坐就走。生了水生之后，淑云下身添了症候，流了那么多血，吃不好饭，奶水不足，水生又哭又闹，把淑云的奶头子嘬得生疼，眼看嘬出了血丝。
听见外面有人说话，淑云放下怀里的孩子，开了条门缝儿，是三婶子来了。往常见了三婶子，亲近的了不得，三婶子夹枪带棒骂了几回，淑云的心冷下来了。三婶子在天井里大声问："锁门闭户的，家里还有没张口喘气的？"
三婶子这一句问，问得淑云头皮发麻，明知道三婶子是来找茬的，到底三婶子是长辈儿，淑云拢了拢头发出去了，腆着笑脸说："婶子，快屋里坐，俺娘在公事上没回来。"明华娘说："淑云，从今儿起，你别叫我婶子，我承受不起！"
淑云眼里噙着泪，说："婶子，媳妇哪儿做得不对，您说给我，婶子别和我一般见识。从我进了董家门，婶子待我和亲闺女似的，人前我尊您一声婶子，私下里您比俺娘还亲。"三婶子冷笑着说："淑云，这张画眉嘴是跟谁学的？我问了一句话，你倒说了一箩筐。"
淑云拉着三婶子的胳膊往门里让，三婶子挣着身子，说："淑云，婶子记着你的好呢，董家门里就你一个人，算是有良心的。你婆婆成天骂我，说我逼走了明仁，你说句公道话，别说明仁不是三岁孩子，三岁的孩子，吃不着我的，喝不着我的，我凭啥赶他！"
淑云耐着性子，附和着说："婶子宽宏大量，别和俺娘计较，她也是急了眼，才说出不中听的话来。"三婶子被淑云让到屋里来，三婶子的脸上有了笑容，淑云说："婶子，您别生气了，俺娘的脾气婶子知道，您大人大量，别跟俺娘计较，媳妇替俺娘给你赔个不是。"
淑云说着要给三婶子下跪，三婶子拉住淑云说："淑云，这几天难为了你，你受几头子气！婶子不是不体谅你难处，是咽不下这口气。我自打进了董家的门，没得过你婆婆一个笑脸儿，成天吊了丧似的，谁的心也不是泥巴捏的。淑云啊，我是骂了你几回，自家的媳妇儿好担待，打是亲骂是爱，你别记恨婶子。"淑云说："婶子哪儿是骂我，是教导我呢，做晚辈的，哪能不知道婶子的苦心。"淑云暗暗出了一口气，但愿这个家里平静下去。
娘俩正说着话，门被推开了，婆婆一脚门里一脚门外，没好气地说："淑云，你跟谁嚼蛆！自己的男人还不定咋样呢，没心肝的货！"淑云被婆婆骂了两句，眼泪汪汪的在眼眶里打转，低声说："娘，您屋里吧。婶子在屋里呢。"明仁娘气呼呼地说："我说媳妇不着调教，一个婶婆婆在跟前挑唆，是块木头也说动了心。"
三婶子跳了起来，指着明仁娘说："媳妇到了你的手里，好比进了监牢狱，你是谁调教出来的？整天红口白牙骂了这个骂那个，东一榔头，西一棒锤，有你这么当婆婆的？"明仁娘说："媳妇是我的，打也打的，骂也骂的，你算哪里的门神虎爷，我调教媳妇你管得着吗？咸吃萝卜淡操心！"
水生受了惊吓，哇哇地哭了起来，淑云抱着儿子，娘儿俩哭成一处。嫦娥回家拿东西，听见娘在嫂子屋里叫骂，哭着进来说："婶子，您老人家行行好，俺娘不懂事儿，您也不懂事儿？爷爷躺在灵床上，大哥一走没个动静，快把俺嫂子揉搓煞了，把水生吓出个好歹，这个家还咋过！"
三官吃了晚饭，还有一宗事儿没办完，扔下饭碗往外走。三官媳妇伸手把他薅住了，说："他爹，这么晚了，还往哪里去？明日二十七了，这个年，你在董家过，还是在家里过？"
三官笑着说："你这人，我又不是董家啥人，凭啥在董家过？"三官家里说："你搬到董家去吧，没人拦着你！"三官知道老婆生他的气，年前工夫越来越短了，房子没扫，该置办的一点没置办，老婆不急才怪。
三官说："人死为大，一天不入土，主家安生不了。应了这个差事办不好，不怕让人笑话？"不管三官咋说，老婆拦着不让走，钟秀说："娘，让俺爹去吧，明仁大哥不在家，俺爹不帮忙对不住俺大哥。"三官媳妇点着钟秀的头说："你爷儿俩就是一根筋！赶明儿找个人说说，把水英娶过来给咱钟秀当媳妇。"
俗话说，久病床前无孝子。停灵停的时间长了，难免让人烦闷，一天到晚哭来哭去，有多少眼泪？仲森两腿跪软了，嗓子哭哑了，心劲跪没了，太爷的生前，他没少尽孝道，人死了跪也跪不活，哭也哭不活，做给活人看的虚悬套子，有啥意义？他打定主意，今晚不去守灵了，天气冷，儿孙们那么多人，杵在跟前也是枉然。
仲森媳妇骂道："你这个不透气死营生！咱爹在世，咱们尽心尽力，我可没少尽孝道，老人不会说话了，谁知道咱对爹咋样？你看人家大房二房，哭得泪人似的，装样子呢。你不去站班，还以为咱不孝顺呢。"
明华娘说得是正理儿，孝子不在灵前守孝，失了为人子的本分，庄里乡亲看的是虚礼，品评的是面子，急断了肠子，外人看不见。仲森是个犟人，不是不去站班，他没脸儿，份子钱交不上，大哥二哥孩子们谁正眼看他？
听媳妇一说，气不打一处来，说："孝不孝在各人心里装着，谁愿意装谁装去，你少在这里嚼马粪！"男人不通事理，明华娘拉着明华往外走，骂道："明华，让你爹这个死熊在家里等着吧！守不守是你亲爹，没见过你这种人，死狗扶不上短墙去。"
仲森心里有气，公事公办是个死理儿，明华娘抱着钱罐子就是不交，他董仲森颜面扫净了，生气地说："你孝顺你把份子钱交上啊！大嫂二嫂一直在堂上跪着，你像掐了腚的马蜂，你跑哪里去了？"
明华娘不想和仲森吵嘴，年根底下吵吵闹闹，岂不让外人笑话，谁知仲森心眼窄小，一点气量也没有。明华娘指着仲森大叫："我凭啥交份子钱！他太爷是让淑云月子里妨煞的，死在二房家里，去得不明不白，我碍着脸面没说出来罢了，你倒是有理了。"
明华哭着说："别吵了！谁家和你们似的，两天不打仗浑身痒痒。赶明儿你们孬好找个人家，把我打发了，眼不见心不烦！"明华娘一时气急了，抬手给了明华一巴掌，没想到明华也来挤兑她，说："明华，你可算说了实话，人小鬼大，说这样的话来气我，你不留恋这个家，我也没你这个闺女，看着谁家好，你跟了谁家去，老娘省下一份嫁妆。"
明华哭着摔门跑出去了。明华娘扯乱了头发，一头向仲森撞去，说："董仲森，找人给俺娘家报丧去吧，我随太爷去了，省得碍你的眼。家不是家业不是业，活着还有啥劲儿！"仲森躲闪不及，被他老婆一头撞在墙上，老婆动了真气，吓得慌了神，双腿一软跪在炕前，抱着媳妇的腿，说："明华他娘，你消消气吧，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
明华娘见仲森到了这份上，怕把仲森逼出个好歹来，忙把仲森拉起来，抹着眼角说："男儿膝下有黄金，这双腿金贵着呢，跪爹娘，跪祖宗，跪佛祖，哪有男人跪老婆的？她爹，我知道你有难处，这世道活人难，兵荒马乱的，手里没几个钱，摊上个事儿，你背的动，还是扛的动？"
仲森是个软耳朵，平日里一进一出明华娘说了算。仲森说："他娘，面子要紧，担个不孝的名声儿，咋出去见人！"明华娘说："十五个洋元不是大风刮来的，你过继了儿子，置宅子置地，钱从哪儿来，指望卖几担谷子，猴年马月才堵上这个穷坑。我不是不讲理的人，你知道大哥的钱是哪来的？是明和送的，人家合着伙挤兑咱。"
仲森听媳妇一说，心软了，忙说："是我不通情理。我是怕大哥变了卦，一把火把过继书烧了，明智过不来咋办？"明华娘说："死心眼子！咱是请了保人的，过继书一家一份儿，他烧他的，上了公堂，咱也有对证。大哥一辈子要脸要皮，他能咋样儿？今儿抓破了脸皮，事儿过去了，咱俩过去赔个不是，大哥有千张嘴巴，道理上也说不过去。"
仲森见老婆雨过天晴，悬着的心放下了，说："她娘，我过去守灵，你把明华找回来，闺女大了，万一寻了拙，就是咱们做爹娘的罪过了。"明华娘笑着说："这还算句人话。俗话说，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是忧愁。明华人大心大，有上门保媒的，我不管他张王李赵唱戏的掌鞋的剃头的，我就松了口。"
三官出了家门照直向仲森家走，在胡同口看见一团黑影，哭着往这边跑，三官吓了一跳，黑影跑到跟前，一扭身从他身边擦过去，三官看清了，这不是仲森家的明华吗？黑灯瞎火，一个女孩子家出了事咋办？三官紧走几步，把明华拽住了。明华满脸是泪，三官问："明华，你爹娘又吵架了？"
明华含泪点头，呜咽着说不出话来。三官心疼明华，安慰说："明华，你到三叔家清静一霎，你婶子正愁没人说话呢。"明华说："三叔，您别劝我，离了这个家，随便哪里有口井，我就填进去了。"
三官说："傻孩子，有狠心的儿女，没狠心的爹娘，你爹娘不定咋着急呢。你有啥话，只管跟三叔说，三叔给你做主。"明华还是哭，三官解劝了一阵子，等明华止住了哭声，把明华送回自己家里，让老婆看着明华。
三官放下明华，进了仲森家的院子，仲森正往外走，迎头碰上三官。仲森明知道三官为份子钱而来，装作不知。问三官："三官兄弟，你咋有空来玩？大年下家里不忙？"
三官进了屋，明华她娘噜嘟着脸，说："三官兄弟，真是稀客！平日里见你一面也难，跑顺了腿了，一天来两回了。"三官说："嫂子嫌烦了？本来不想来，在街上碰见明华，又哭又闹，我把明华劝到家里去了。我来跟你说一声，让你两口子放心。"
三官起身要走，明华娘噗嗤一声笑了，说："嫂子哪儿是烦你？明华这个劈叉不听话，我说了她两句，和我使性子呢。三官兄弟，你见的世面多，留心那里有相当的人家，给俺明华做个媒儿。这死闺女性子野，我侍候不了她！"
明华是个好孩子，文文静静，只是命里不好，摊上了这么不通事理的爹娘。仲森说："三官，丧事上你操了不少心，董家一门老小，啥时候也不敢忘了你。"仲森也会说人话，三官说："三哥，我不求你承情，只求别背地里骂我。说句不该说的话，你家日子还过得去，太爷这桩公事开销不小。你大哥的日子你知道，该体谅的你们也该体谅，别让做大哥的为难。"
明华娘说："大哥少不了体谅我们做小的，你三哥是太爷的老生子儿，做大哥的不体谅谁体谅？谁家没有桩公事，谁不是爹生娘养的，面子上的事谁都会做，你说是不是？看家吃饭，量体裁衣，家里有多少家产铺排？"
三官听了明华娘这番话，气得张口结舌，哪儿还有话说，三官说："三嫂子，世上的事儿多着呢，大哥日子你知道，二哥手里有钱，公事儿是大家的，三哥也是太爷至亲的孝子，给三哥挣个脸面儿吧。"
明华娘说："祖辈里留下万贯家私，越是铺排大了，子孙们脸上越是光趟。大哥按着自己的性子来，俺的话，他听不进去！兴许大哥家底儿厚实，咱可比不了。三官兄弟，你看这家里，哪有值钱的东西，有值钱的东西，典也典的，卖也卖的，你找个人来，孬好把这点破烂东西典卖了出去，能值几个算几个，反正也没有孙男弟女承续家业，留给谁呀？"
太爷的灵柩，停在仲相的堂屋里，里间挂着一道软帘，外边天气冷，里间烧着地炕，暖煦煦的。仲林身体不好，抗不住外面的风寒，仲相两口子，在里面陪着仲林说话。
外面明和、明义、明礼、明智、明信几个晚辈跪着，添灯油，烧纸钱。女孩子们白天跪着哭了一天，夜里挤在明杰的小房里睡觉。这几天，孩子们都累乏，倒替着找地方迷糊一阵子，老丧熬人呢。
仲相说："听三官的意思儿，老三的份子钱，一时拿不起来，三官急得上火，别再让三官跑了。"仲林没说话，他的钱也是明和替他拿的，在老二面前矮了一头。明杰娘说："明华她娘算进骨头里去了，这回不能依了她，家里不是没钱，只有进的没出的，这算啥事儿？"
明仁娘说："他盼着俺明仁出个啥事回不来，一点人心眼儿也没有，昨天我回家拿东西，她在淑云房里嚼舌头，不是嫦娥拦着，我撕了她的嘴。"仲林心烦，瞪了老婆一眼说："你不能少说两句？不管咋说，仲森也是爹的儿子，仲森有这个心，他当不了明华娘的家。"
正说着话儿，仲森抬脚进来了，寒着脸坐了一会，大家都不搭理他，灰溜溜地跪到外面去了。仲林说："老三，快进来坐着，外面冷。上了几岁年纪，身子虚了，不能和孩子们比，孩子们火力壮。"
仲森缩着脖子进来，叹了一口气，眼里夹着一泡泪，抽噎着说："哥，我知道你们不待见我，别怪我，份子钱我一时拿不出，明华娘要死要活，我有啥办法？钱绳子在她手里攥着，多担待吧。"
仲相说："老三，你忒憋屈了，一个男人家，不当椽子不当梁，在明华娘跟前，你不能瞪瞪眼，说句长志气的话！"仲森吧哒掉下泪来，满脸委屈，说："二哥，摊不上啥话儿也敢说，摊上了就知道了。大嫂二嫂在这里，谁不知道她那个驴性子，简直不是人脾气！"
明仁娘说："老三，你依着她吧，将来有一天，吃苦头的是你。闺女大了，你两口子整天打得鸡飞狗跳，孩子们能服你？你和明华她娘说，我不让明智进你家门，进了门儿，还不把明智折腾煞了。"
仲森楞楞地看着仲林，仲林不说话，仲森说："嫂子，你放心，我不让明智受半点委屈，明华她娘脾气不好，也知道心疼孩子，本家本院，孬了明智也呆不住。"仲林又气又烦，说："老三，你啥话也别说，等办完了老人的丧事，我打发明义带着明智走，随便找户人家，强似憋屈在家里。"仲森满肚子委屈，眼泪像开了江的春水，再也控制不住了，跑出去跪在爹的灵前放声大哭。
门子响了一声，有人哭着进来："我的亲爷爷呀！你咋走了呀！"这一声哭，撕心裂肺，好似当头的焦雷，在头顶炸响，回头看时，只见明仁拖着一条麻绳儿，跄踉了两步，跪倒在地，一声没哭出来，人事不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