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03)
老太爷的丧期定在腊月二十九,董家的孝子贤孙虽说不少,出大殡用人多,街坊四邻们少不得过来帮忙。 三官和董家斜街住,平日里和明仁要好,从腊月二十四就过来了,里里外外,替董家打点。在八里洼,三官日子过得稀松平常,为人做事忠厚老实,心胸豁达,婚丧嫁娶搭理过几遭儿。
三官一过来,仲林推举三官主持老太爷的丧事。三官推托说:"大哥,要说出点力气,开圹、抬棺,我三官没推辞,大场合我经历得少,稍不留心出了疏漏,笑话就出大了。"
仲林说:"三官,别推辞,你做事儿排场,眼界宽展,年轻了几岁不假,大事儿也该历练历练。不懂的你只管问我,公事公办,杀伐决断全在你了。交给你,我图个放心。你只管放开手脚,别光想着给我省钱,大方好看就行。"三官托词不过,仲林说的实在,在老太爷的灵前拜了几拜,接了官印。
第一宗事务,是葬礼的开销,按董家兄弟商量的结果,兄弟三人一家出十五个大洋,算是公事的第一宗进项。董仲相日子过得殷实,莫说十五个光洋,就是一百五十个也不用仲相皱眉,一提出来,仲相没含糊把钱交到三官手里了。
最为难的是仲林,穷家破业,只有出的没有进的,一下子拿出这么多钱,少不得东凑西借。别的时候,凭着仲林这张老脸,明仁人缘又好,不看僧面看佛面,东邻西舍也好凑合。偏是赶在年根底下,世道不平稳,谁手里攥着闲钱,仲林在公事上,抽不出空来四处挪借。
仲森两口子刁钻,两只眼睛盯着仲林,有钱也不往外掏。三官接了仲相的十五个银洋,半天铺排出去了。董家男丁女眷,上上下下几十口子人,光孝衣孝服一项,就是一宗不小的开支。
三官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四处张着手要钱,奠仪薄上只有十几块钱的进项,不够开发席面的,只好找仲林想办法。仲林跪在灵堂里,肚子里那瓣儿肺,变成了一个风斗,呼啦啦喘成了一团,三官进出了几次,仲林的样子,不好开口。
三官只好硬着头皮把仲森家两口子叫出来说话。明华娘揭了头顶的孝布,抱在怀里,说:"她爹,你出去不好看,一个大老爷们不守灵,让外人笑话。三官兄弟,钱不在我身上,你陪我回去拿钱。一摊子公事,没有钱引路哪儿行。"
三官知道明华娘的为人,公事上忙乱,不想跟明华娘去,明华娘说话实在,又是商议好了的,明华娘不至于为难他。三官说:"也好。我把手上的事务交待清楚,再去取钱。"
明华娘回了家,三官铺排完了,老林上开圹的霍老二学田等人过来领赏钱。三官说:"你们先到席棚里喝茶,我给你们淘换钱去。"霍老二说:"三官,你今儿做了董家执事,安排得这么清爽,赶上好日子说不定做大官呢。"三官说:"二哥,我也是推托不过,老董家待大家不薄,乡里乡亲,谁都有用人的时候。二哥,哪一天你不中用了,提前跟我说一声,我给你办得更圆满。"
霍老二笑着说:"那敢情好,怕到时候请不动你。"学田说:"老三,你呀,少揽这些没屁眼的事儿,你没和明华娘打过交道,明华娘是根烧火棍,不透气儿。你一个外人,管不到人家门里去。"
学田是三官远房兄弟,供着一个祖宗,怕三官担闲话生是非,少不得教训三官几句。三官说:"我也没法儿,看在明仁面子上吧。"三官陪霍老二等人说笑了几句,不敢久坐,说:"几位慢慢喝着,我给你们拿钱去。"霍老二说:"董家家大业大,董家的大洋还不是随你铺排。"
三官说:"话是这么说,你们外明不知里暗。仲林大哥人多嘴杂,除了明仁支撑着家业,哪个不是吃闲饭的?仲相日子过得光趟,明和铺子里一年挣多少钱,谁也说不清,丧事儿是大家里的,二爷一个人拿钱,还有公道别着呢。"
学田说:"公事公办,到了公事上,主家说了不算。三官,一碗水端平,别惹不痛快。"霍老二说:"学田说得不差。三官,揽了这个营生,别嫌麻烦,仲森两口子不是省油的灯。"
三官说:"仲森家不说是大富,腰里有多少钱,也挤不出来一文银子,你见仲森家甩出几个露水珠子?好说话的,拿不出钱来,腰里有钱的,放不出响屁,真正作难的还是董大哥,明仁自打腊月二十出去搬医生,到这还没个动静儿呢。"
三官进了仲森家的大门,觉得不是个事儿,仲森不在家,明华娘又难缠,万一弄出个不好的动静,对不起董大哥。三官后悔应了这门子差事,要是明仁在,啥事也有个着落,能担承的明仁一肩儿挑了,明仁不在跟前,连个商量的人也没有。平常三官很少和明华娘打交道,摸不清她的底细,只知道这个泼辣货,说得出做得出,上了性子,啥脸面也不顾。
三官刚想抽腿出来,里面有人说话:"三官兄弟,咋不进来?我一个女人家,还能把你吃了不成?"三官刚才还是进退两难,退回去的路让明华娘堵了,只好硬着头皮进来。三官说:"三嫂,不坐了吧,丧事上你看见了,忙得剥不开麻了。"
明华娘给三官倒了一碗儿茶,把三官摁在太师椅上,嬉笑着说:"三兄弟,平常见了面,一低头就过去了,俺寻思着你是个不好说话的人,谁知你是个精细人,今儿听大伙夸赞你,说你是个当大官的料。"
明华娘头梳得明晃晃的,穿戴也整齐,两眼在他身上乱窜,三官心里发紧,一时不敢抬头了。三官说:"听他们编排!我也是大闺女上轿头一遭儿,以前看着人家铺排丧事儿,光看着热闹,谁知干起来,这么不省心。"
明华娘没拿钱的意思,一双眼睛盯着三官看。三官说:"三嫂子,你别给我戴高帽了,霍老二还等着支赏钱呢。"明华娘说:"三兄弟,你尊我一声三嫂,哪有不拿钱的理儿,吃奶也得解开怀,霍老二算哪路神仙?平日里有心让你来家里坐坐,谁不是年头忙到年尾,你也难得有闲工夫。"
三官心里急,明华娘稳坐钓鱼台,故意扯闲篇子磨着他的性子。少不得用激将法激她:"三嫂,时辰不早了,嫂子做不了主,我找三哥去。"明华娘说:"你三哥是磨道里的驴,家里的事儿,他啥时候做的了主?你三哥人前一站,还像个人样儿,和你一比,地上有条缝儿,他就钻进去了。"
三官起身要走,明华娘把他摁下了,"三官兄弟,你急啥?陪三嫂子说会话儿,钱少不了你一文一厘,你这么一走,人家还不定咋说我呢。"三官说:"三嫂,过了年还有几天闲工夫,你炒几个菜,咱们再说话,今儿不是说话的时候。"
明华娘说:"三官兄弟,你执掌了帅印,先来逼三嫂子,催命鬼似的。将来要是真做了大官,说不定把三嫂子踩在脚下了。俗话说,男怕选错行,女怕嫁错郎,三嫂这一辈子,生错了时辰,嫁错了男人,街里街坊哪有正眼看我的,真是屈枉煞了。"
三官说:"三嫂说的哪儿话,给你家办事,哪儿敢逼嫂子?嫂子有钱,我捎着,没钱我找董大哥商量。"明华娘说:"三官,还说不逼呢。大哥一分钱不掏,把丧事铺排的这么大,自己挣足了脸面儿,让兄弟们替他兜着饥荒。,你是个明理的人,我才说给你听。我和仲森成亲那年,老林地是分给俺三房,让大哥拿了去,给明仁做了长孙地,你三哥三扁担打不出一个响屁,这个家老大老二私分了。"
三官说:"三嫂,大哥没说不拿,我得不出空来,没往大哥家里要,你要信不过大哥,我这个中人可是不偏不倚。"明华娘一阵冷笑,三官说:"嫂子笑啥,信不过你三官兄弟?"
明华娘冷笑着说:"三官,你是谁请来的?"三官说:"是大哥派我这个差事。"明华娘说:"三官,你敢说你没偏向?"三官说:"别的大话不敢说,我三官是红脸的判官,黑脸的门神。"
明华娘见三官没有软和的意思,脸面上不受看,撇着嘴说:"三官兄弟是个认死理的人,嫂子没话说,总得分个长幼先后,你把大房里的钱收齐了,我保证一分不落递到你手上。"
三官磨了半天,得了这么一个结果,他算是长了见识。都说明华娘难缠,是个得理不饶人的货,今儿个才领教了三嫂子的厉害。明华娘冷着脸送三官出来,说:"三官兄弟,别把嫂子当外人,有空儿过来坐坐。"三官说:"三嫂子这样的人物,跟了三哥真是屈了,该找个高头大马的人家。"
霍老二在席棚子喝罢了茶,不见三官过来,三官这是唱的哪一出?三官是个爽快人,没钱也该出来说句话儿。扎门楼的刘纸匠也来找三官使钱,问霍老二:"见没见三官兄弟?"霍老二说:"我也等三官呢。三官不会卷了钱跑了吧?"刘纸匠说:"三官年轻,这么大桩丧事儿,交给一个靠不住的人,主家也放心。"
三官一脸丧气,霍老二迎上前去,问:"三官,咋样儿?明华娘没解开怀让你吃口奶?这个明华娘,人前人样,鬼前鬼样,没个正形儿。"三官摇头说:"二哥,不说也罢。没见过这种人,仲森摊了这么一个老婆,黑毛驴儿娶老鸹,算是一对儿。"刘纸匠等着拿钱,三官到账上支了些散碎钱,把他打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