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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02)

    天亮之后,老马帮着明仁套上了大车,宋长官吆喝着兄弟们出来,明仁的大车停在院子里,打着哈欠说:"老哥,你不是上杏埠请大夫去?正好咱们一路,这一路你不熟,匪灾又重,你把兄弟们的枪炮捎上,我亏待不了你,随便给你两个盘缠啥都有了。 你说是不是?"
    宋长官不像骗他的样子,只是担心跟着队伍走,路上太慢,不是在自家的一亩三分地上,说话没有胆气,少不得应承下来。宋长官把队伍集合起来,二十几个人,二十几条枪,一门小钢炮上了车,老马扛着一口大锅,一堆笼屉,半扇子猪肉也装在车上。宋长官说:"老马,你和这位大哥上车,跟在队伍后面,不要离远了。"宋长官腰里别了一支短枪,指挥着队伍开拔了。
    晚上看到的紫镇,没有这么大,天光一亮,行走在紫镇的街道上,店铺林立,人山人海,明仁眼里,三番就是大集镇了,想不到还有比三番大的。今儿是二十四,市面开得早,卖炮竹的早早摆了一大溜儿,轮换着放鞭,一时间霹雳啪嚓响声震耳。再往前走是骡马市,木桩上拴着几口东倒西歪的骡子。
    老马瞟了一眼,感叹着说:"年景一年比一年差了,往年这骡马市海了去了。蒙古的新疆的都来赶行市,打小日本进了紫镇,哪还见到成群的骡马!"明仁不说话,今天是三番集,逢四九开集,他赶着骡子出来,家里没人置办年货。办不完的年货,置不完的嫁妆。他不在家,这个年不知咋过。
    过了腊月二十三,明义明信该放年假了,往年明义腊月二十四把明信送回来,顺便带点年货回家,过了二十五,明义回丈人家过年。今年明义捎信回来说,得到了岳丈的恩准,领着老婆孩子回家过年,想想明义也该回来了,明义不善理家,毕竟是家里的兄弟,他不在家,明义必定替他分担些事务。
    在他这个家庭里,从他成了亲事,爹把家业交给他掌管,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这么家人,出出进进多少事务,二叔是个闲散惯了的人,大家里的事务从不过问,二婶子是老好人一个,三叔不是个精细人,三婶子又难缠,也是没有好处不靠前的人。好在明和在外面帮衬,常给明仁几个小钱,把亲朋好友的喜钱奠仪打发出去。明仁一路想,不觉走出了紫镇,再回头时,紫镇的城门已经看不见了。
    出了紫镇是一条官道,路上人影散乱,推车的,挑担的,紧紧张张赶着这个年景儿。一色的黄队伍走在前面,步伐也算整齐,走了一段路程,宋长官好像乏累了,站在路边等着骡车过来,把老马撵下去,坐在了车上,点上一根烟卷,慢悠悠地抽。
    明仁对这个留着一撮黄胡子的宋长官,怕得要命。宋长官不发脾气,也是一脸和善,坐在宋长官的跟前,明仁反倒觉得亲近了一些。宋长官问:"这位大哥,看来你不是本乡本土,哪儿人士?"
    明仁想起在西集陈老汉交待的话,陈老汉说,过了关店有人问,你就说老家是西集的,南乡人不愿意和北乡人打交道,北乡人老实,好欺负,惹上匪寇,一定说是西集人。明仁说:"老家是西集的,不知宋长官到过西集没有?"
    一听说是西集的,宋长官瞪着眼问:"你可认得陈豆腐?"明仁说:"一个庄里住着,咋不认的?我和陈豆腐是邻居。"宋长官高兴了,在明仁的肩窝里,轻轻夯了一拳,说:"我操!真是他乡遇故知。"宋长官掏出烟卷儿,扔给明仁一颗,明仁没有烟瘾,烦闷了捻一根烟卷儿抽两口。
    宋长官说:"点上,点上!"明仁问:"宋长官,您老家也是西集的?"宋长官摇头说:"不是,陈豆腐是我亲娘舅。老人家身体一向可好?"明仁说:"好着呢!身子壮实,一天一作豆腐,还管理着北门上那档子事儿。"
    宋长官笑眯了眼说:"俺小时候在西集长大的。俺姑一辈子没生育,打算让俺给他当儿子,等俺长大了,二老把俺接回来了。老哥,你返回去的时候,一定给俺老舅带个好。看看吧,过个年吧,等世道平稳了,俺也想回去看看俺老舅。俺不是个忘本的人。"
    宋长官眯缝着眼睛看着远方,说:"俺老家是紫镇的。听二老说,过去咱这里过去闹饥荒,一家人讨饭讨到了西集,俺姑饿的剩下一口气不断,陈豆腐家舀了一碗豆浆给俺姑喝了,人救回来了,没啥报答人家,把俺姑许给陈豆腐家,做了团秧媳妇。西集对咱有恩。老哥,你说的那个先生不好请,兵荒马乱,谁敢出远门儿,这事儿还得俺给你办。"明仁不知是怨恨还是感激宋长官,看着宋长官下巴底下的一撮黄胡子点点头。
    往前走是一片荒甸子,到处是人多高的芦苇荡子。宋长官在车上喊:"兄弟们,过来扛枪!这片荒甸子可是土匪窝子,大家警醒些,但凡有个风吹草动,你们只管给我开枪。听明白了没有?"
    宋长官说得明仁头皮发麻,前面的队伍停下了脚步,纷纷过来拿枪。宋长官跳下车,拍拍明仁的肩膀,说:"老哥,你别害怕,我相信这些孬种,没有这个天胆。万一打起来,别到处瞎跑,找个僻静的地方猫起来,打红了天打绿了地,你也别抬头。"
    正说着,头顶上"嘎勾儿!"响了一枪,宋长官仔细听了听动静,兴奋地说:"兄弟们,是小日本,离这里不远了。大家准备好,子弹上膛,躲到苇丛里,给老子狠狠地打。"明仁早已吓酥了,攥着缰绳不知咋办。老马说:"老哥,快卸车,解了绳套牵着骡子走。"
    老马帮着明仁卸了大车,拉着骡子进了芦苇荡,老马说:"老哥,这地方僻静,你在这里躲躲,打成啥样你别挪窝。"老马胳膊底下夹了条大枪,一会儿不见了。明仁心慌得了不得,拍拍骡脖子,骡子听话地趴下了。
    枪声疾风一样,在明仁头顶上刮,明仁抱着头趴在骡子跟前,大气儿不敢出。听见"希里哇啦!"一阵叫唤,不远处一对对小日本进了芦苇丛,枪刺明晃晃的,大头靴子踩得咯吧乱响。整个芦苇荡里像炒豆子,噼里啪啦响了一个上午,枪声慢慢稀下去了。
    等枪声走远了,明仁爬起来,抖掉头上的草叶子,牵着骡子出了芦苇荡,芦苇荡里一派寂静,声息俱无,明仁的脑子一下子大了。"老马!宋长官!"起初,明仁不敢大声喊,喊了几声没有动静,明仁壮起胆子来,把骡子拴在大车上,转身钻进了芦苇荡,脚下绊了一跤,低头看时,脚下躺着一个日本兵,满脸是血,人已经死挺了。
    明仁吓得跑了几步,再往前走,又是几具小日本的尸首。"老马!宋长官!"明仁哭出声来了,听到前边有动静儿,明仁过去了,是老马。老马的肚子上,被枪刺挑了一个大窟窿,血汩汩地往外冒,老马跟前躺着一个日本兵。明仁紧走几步,弯腰把老马抱住了,老马的嘴角汩汩地淌着血。明仁说:"老马,你咋了,还行吧?"
    老马嘴角咧了咧,吐出一口血来,咧嘴一笑,说:"老哥,我不行了。小日本,我杀了俩,娘娘的,小日本,还欠我一条命......老哥......人一辈子,不能装熊。我口袋里,攒了十三块光洋,你拿上快走。给三嫂子修座坟,算了。你捎上,想咋用,就咋用......"老马嘴里涌出一口血痰,身子一挺,咽气了。
    明仁找了一个坑,把老马抱进去,薅了一抱芦苇盖在老马身上,哭着说:"老马大哥,天寒地冻,我咋埋你?来年开了春,有好心人路过,给你修座坟。"明仁把十三块光洋留下五块做盘缠,余下的又装进了老马的口袋里。
    明仁在这片芦苇荡里找了一个时辰,没见宋长官,兴许刚才打散了,回到骡车跟前的时候,地上拖着一道长长的血印子,宋长官趴在骡车上还没咽气。明仁喊:"宋长官!老宋!"
    宋长官慢慢睁开眼,把手伸给明仁,说:"你走吧。二十块大洋,孝敬俺舅。五块钱是你的......盘缠。别去,杏埠了......回吧,小日本!"明仁哭了一通,把宋长官的尸首藏起来,套上骡车,想了想,朝着紫镇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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