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01)
道民之路在于务本。朕亲率天下农,十年于今,而野不加辟。岁一不登,民有饥色,是从事焉尚寡,而吏未加务也。--汉文帝《劝农诏》
第四章
天黑前,明仁赶着骡车进了紫镇,原本把几个老总放下,连夜赶到杏埠请上老先生,当夜里往家赶,兴许明天晚上回到八里洼。爹娘淑云一定替他悬着心,不定心里多着急呢。老太爷不知咋样了,只要赶上一口气,凭老先生的医术,说不定老太爷起死回生。
大青骡子通身是汗,走路疲沓,明仁心疼不已,老总嘻皮笑脸,反复无常,明仁不敢多嘴,好汉不吃眼前亏,惹恼了这般人物,怎么了得!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明仁不敢犟了性子,只好俯就着这班老爷们。兵痞脸上有了笑容,明仁问清去杏埠的道路,心里慢慢坦然了下来。
紫镇是三省交汇的地方,物阜丰富,虽则连年战事,街面上也不十分清冷,路边的店面上了灯火,四处里人影走动。卖糖瓜的,卖烟卷的,捏面人的,到处兜售着生意,远近炮仗连成一片,心里猛地一动,今儿是小年了。
到了小年节,家家户户买糖瓜,请香烛,请纸马,请灶神,割几斤猪肉,像像样样包一顿饺子,一门老小和和睦睦吃顿团圆饭。二十三送灶神,二十四扫房子,二十五出豆腐,二十六蒸年糕,新年一天比一天近,日子一天比一天忙,庄户人家盼来盼去盼个好年景,不求富贵,但求热闹。
骡车一路走,明仁看着街面上这番热闹景象,心里越是难过不已。这个年节是喜庆的,添了儿子,得了长孙地,爹娘福寿双全,谁知遇上这样的事儿,正所谓世事难料,前程莫测。
骡车被兵痞们驱赶着进了一栋院子,老总们呼啦跳下车,把缰绳交给了马夫。官长关照说:"骡子跑乏了,细细地喂上一遍草料,再饮上一桶豆饼水。把车马看管好了,出了事儿,老子的马鞭子不认人。"马夫牵着骡车进了马棚,很快下了绳套、笼头、肚带,拴到牲口棚的槽头上吃草去了。
明仁叫住了官长,又是打躬又是作揖,"老总啊,您行行好,放我走吧。家里八十三岁的爷爷,病在炕上,等着我搬医生呢。"官长咧着大嘴不耐烦地说:"看你这位大哥,也是明理的人,黑灯瞎火,上哪里请大夫去?紫镇前后几十里,土匪像地里的蝗虫,让他们拿住了,小命难保。"
官长扬着手里的马鞭子说:"老哥,我给你个痛快话,车马老子征用了,你是个知趣的,明儿跟我跑一趟,管保放你回家过年。"明仁不敢吭气,跟着官长进了屋。屋里摆了几张大桌子,二十几个穿黄衣裳的人,挤挤插插坐在桌边吃饭。官长把马鞭哐当扔在桌子上,说:"老马,给这位大哥端几个包子,给老子烫一壶儿酒,有可口的小菜没有?"
叫老马的,是兵营里的大师傅,腆着个大肚子,端着一只大笼屉,脖子上缠着一条脏兮兮的烂毛巾,高声应道:"好喽!早给您预备好了,小鸡炖蘑菇,还有一只野兔子,在锅上炖着呢。"
老马端着笼屉过来,一只大胖手,抓出六个包子,放在明仁面前。老马说:"宋长官,您稍等,一会给您端上来。"宋长官不耐烦地说:"行了,行了!我说老马,吃了饭,这位大哥和你搭伙儿睡,夜里惊醒点,兄弟们都累了。"老马看了明仁一眼,答应着走了。
明仁看着包子发愣,肚子里饿得火烧火燎。宋长官说:"吃吧,快吃吧,你也跑累了,早吃了早睡,明天一早还赶路呢。"横竖走不出人家的手掌心,吃饱了再说,攒足了力气,得空儿就跑。明仁抓起包子就吃,六个包子下了肚。
老马端上几个菜,上了一壶老酒,宋长官看了明仁一眼,说:"老哥,今儿个是小年,灶王爷升天的日子,我没忘了,你身子要挺得住,陪我喝一壶儿,解解劳乏。老马,上一个酒碗儿。"老马端上一个小碗,满满斟上两碗酒。
明仁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宋长官心烦地说:"你这个人,咋这么不痛快,念你是个孝子,我才敬重你。"明仁手抖抖地端起碗儿,泪珠子噼啪掉进酒碗里,说:"宋长官,您放了我吧,晚一步儿,见不到俺爷爷了。"宋长官昂脖灌下一碗酒,把碗一扔,说:"你当在你家一亩三分地上,说走就走!老马,你说,这紫镇半夜三更,谁敢走单骑?"
老马说:"别说半夜三更,青天白日也得结伴走。老哥,你别不识好歹,不是碰上宋长官,你这条命不定埋到哪块野地里了。紫镇可是有名的土匪窝子,逮住了,割耳朵、旋鼻子、抠眼珠子,啥腌臜事做不出来!"明仁吓得心里砰砰直跳,端起酒碗一饮而尽,眼泪顺着腮帮子淌下来。
宋长官说:"你这大哥,好没意思儿,大年节里,夹不住一泡泪水,男人家的脑袋瓜子,好比人家的夜壶,用完了还会还回来的,你说,有啥好怕的!"宋长官说:"老马,和这位大哥下去睡吧。奶奶的,大过年的,让他一泡眼泪,把老子好心情折腾没了。"
老马拉着明仁出了饭厅,到了天井里,明仁央求着说:"老马大哥,我想看一眼牲口,骡子跑累了,嚼口不好。"老马怕明仁跑了,陪着明仁进了牲口圈。大青骡子累草鸡了,卧在槽头不紧不慢地回嚼着,见了主人,眼泪汪汪的,明仁搂着骡脖子亲了一会。
老马安慰说:"老哥,放心吧,老宋也是庄稼人,知道骡子金贵。"明仁说:"马大哥,明儿一早你替我说句话儿,让宋长官放了我,你的大恩大德,永世不忘。"老马卖弄地说:"老哥,错不了,我和老宋有一段交情呢。我跟老宋几年了,私下里称兄道弟,老宋是个实在人,说不定明儿一早心血来潮,把你放了。"
明仁跟着老马进了伙房,一间小耳屋,放着一通脏兮兮的铺盖。老马在铺上划拉了一把,说:"老哥,今夜里咱俩将就一宿。你要起夜,千万跟我言语一声,外面有岗哨,闹不好吃枪子儿。"
一通铺盖,老马一个人还包不住馅儿,明仁伸进两只脚暖和着,想起家里淑云不定多着急呢,哪有心思睡觉。倒是老马心情宽展,放到身体一会就起了鼾声。明仁一直坐着,听着牲口棚里的动静,说啥也不能丢了车马,家里就这么一口骡子,多少活儿指望着它,失了牲口,以后的日子咋过?明仁迷糊了一阵子,老马睡实了,迷迷瞪瞪说着梦话:"三嫂子,让我亲一口,我腰里有俩钱,明儿给你截花褂子。"老马翻了个身又睡过去。
明仁悄悄下了炕,捋着墙根进了牲口棚,趴在牲口棚里听了一阵子,院子里静悄悄的,慢慢解开了骡缰绳,刚要往外走,猛听见枪栓哗啦着响,有人高声喝道:"妈拉个巴子,谁?!"头顶"哐当!"放了一枪,明仁吓得搂着骡脖子,趴在马槽子里大气不敢出,兵营里登时乱了。
宋官长披衣出来骂道:"你他娘的,睡莽撞了,瞎放什么枪?"哨兵说:"马棚里有人影儿。"宋官长在院子里叫骂:"老马,你个睡不醒的死猪!人跑了没有?"宋长官说着进了马棚,明仁听宋长官进来了,忙褪下裤来装作拉屎,宋长官一脚把明仁踢倒了,骂道:"你个不省心的货!跑了初一跑不了十五,老子还想明日一早放你回去呢,你倒蹬鼻子上脸了!"
明仁捂着肚子说:"宋长官,我肚子疼,跑肚子了。"老马披着棉袄过来,宋长官说:"老马,你也是死狗扶不上短墙去,一个人都看不住,又想你三嫂子了吧。"老马把明仁领回去。老马说:"老哥,我跟你说了多少遍,你跑不了。看着紫镇明晃晃的大道,四门紧闭,你能出得去城门?"明仁心里一急,掉下泪来,说:"马大哥,拉屎掉进了粪坑,咋这么倒霉啊。我是长孙,万一爷爷有个好歹,我咋办啊?"
老马干脆不睡了,穿上棉袄棉裤,坐在被筒里和明仁说话。老马掏出烟荷包,捻了一根烟卷儿,叼在嘴上,吧嗒了几口说:"老哥,你还别不信,人是个狗熊命。俺家里兄弟四人,大哥二哥精精壮壮,三哥是个半瘫,啥活儿也指望不上,慢慢的我和俺三嫂子有一腿,好成一个头。俺三哥乐意俺和三嫂子相好,我得替他养孩子呀。俺想俺这辈子不找了,拉个帮套吧。你托生成长虫,长不了脚,你托生成个骡子,留不下后,老哥,是不是这个理儿?"明仁想,怪不得老马睡梦里喊他三嫂子呢,原来也是个苦命人。
老马说:"有一天,村里过小日本,三嫂子出来拿柴禾,让小日本碰上了,在柴禾垛里把俺三嫂子办了。"老马说着红了眼,唏嘘了半天,把眼泪憋回去了。老马说:"三嫂子是个烈性人,和俺相好也是日子逼的。这狗急了跳墙,兔子急了还咬人呢,三嫂子一急之下,把小日本的鼻子咬了,小日本一枪把三嫂子穿了个血窟窿。俺三嫂子是个俊人儿,脚趾头也比人家娘们的俊。这一枪扎下去还能有个好?"
老马说不下去了,抱着头哭了几声,说:"三嫂子挣着小命跑回了家,谁知小日本跟进去了,一枪一个血窟窿,活生生的一家人一个不剩。那天俺去赶集给三嫂子扯花褂子,回来看见一堆血人儿。操他娘,狗日的小日本!埋了三嫂子,俺跑出来了,跟上了老宋,说啥俺也杀两个日本人,给俺三嫂子报仇。"
老马说着眼泪哗哗的,明仁也跟着掉泪。听到外面梆子响,老马说:"大哥,天交四更了,啥也别想了,猫一觉儿,再过两个时辰天就亮了。"老马放倒身子,一会起了鼾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