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04)
老麻子住在村西口,小时候长天花落下一脸麻子,是个半睁眼,好天的时候,能看见路影儿,一辈子靠算卦占卜度日,日子不富裕,吃喝难为不着。 嫦娥陪着嫂子进了门,老麻子正笨手笨脚地捏水饺。按村里的辈分儿,明仁这一辈儿喊他二爷。
嫦娥说:"二爷,嫂子给您包了封点心,大过年的让您老尝尝。"老麻子支棱着耳朵听了一会说:"是嫦娥吧?老太爷咋样了?"淑云说:"不大好呢。麻烦二爷再给算算,有没转圜。"
老麻子忽闪着眼皮,又深又大的麻坑子,在脸上乱爬,老麻子说:"明日卯时就开棺了。人是个命,富贵破败命里生就,阎王叫你子时死,捱不到午时,这是个定数儿。太爷呀,心口还有一脉火焰,当在今天辰时咽气,还有一桩未了的心愿。"
淑云听老麻子一说,头皮发炸,登时明白了,说:"二爷,昨儿一早,明仁到南乡给太爷搬先生去了,到这还没回来,俺娘不放心,让二爷仔细掐算掐算,路上有没灾星当道。"
老麻子问了明仁的生辰八字,十个指头挨个掐了一遍,叹息了一声,说:"明仁啊,遇着煞星了,是不大好呢。命里犯水,越往南冲撞越大,好在有贵人相助,命不该绝。嫦娥,跟你爹娘说,别心急,明仁误不了回来过年。"不等老麻子说完,淑云的眼泪簌簌地下来了。
从老麻子家出来一路上,淑云差点哭出了声,嫦娥抹着眼泪却解劝着嫂子,"嫂子,别听他胡说,哪有那样灵验?说不定明天早上,大哥哥就回来了。"淑云说:"妹妹,咱娘问起来,说你大哥哥路上遇着点麻缠事儿,三两天就回来,别让爹娘为你大哥哥操心了。"
明杰娘给仲林哥几个准备了几碗饭菜,跑到大嫂子家,打探明仁的消息。仲林仲相长吁短叹,哪有心请吃饭?仲森没心没肺,吃了一碗水饺,喝了一杯水酒,抹着嘴巴说:"这顿小年饭,哪有往年热闹?咱爹身体好,一家人说说笑笑,热热闹闹,八里洼赶上咱老董家的不多。"
仲林一脸苦焦,交了过半夜,还不见明仁回来,心里慌得了不得,催着明义出去看了几遍,明义也不见人影。等到交了更,老太爷突然说话了。太爷说:"老大,快把明仁给我找回来,我有话说。"太爷声音清晰,舌根好似软和了,仲林满脸是泪答应着。
太爷说:"老大,我是入土的人了,你好糊涂啊!明仁路上有急难,快去找人解救。"仲森把大哥拉到一边,说:"大哥,咱爹不要紧,说话声和从前没啥两样。"仲林说:"老三,咱爹这是回光返照,快把你嫂子们招呼过来,把咱爹的寿衣预备齐整了,该穿的都穿利落了。"仲森不解地看着大哥说:"没那么严重吧?"仲林瞪了老三一眼,说:"老三,你知道个啥!"
淑云和嫦娥抹干眼泪进了家门,明仁娘侍候着水彦和巧姐吃饭,水英和水莲在一边站着,不敢靠前。明仁娘给水英姐妹一人一块馒头,耷拉着脸皮骂:"你这两个不知死活的东西,你爹还不定咋样,你俩还有心吃饭!不知哪辈子欠你们的!"巧姐是大家人家的女儿,听婆婆数落孙女儿,心里不痛快,简单吃了几口,离开了饭桌。
明仁娘见淑云进了屋,问道:"老麻子咋说的?"嫦娥刚要说,嫂子给她使了个眼色,忙把话止住了。淑云说:"麻子爷说水英她爹路上不顺妥,兴许是老先生出了远门,一时请不到,路上耽搁了。"明仁娘说:"明仁是个犟种儿,你爷爷到了啥份上了,还请啥先生!"
明杰娘进来,明信放下饭碗,叫了声"二婶子!"算是给长辈请安,明杰娘喜得了不得,忙把明信揽到怀里说:"俺明信长大了,才几天不见啊,长成大小伙了。赶明儿娶上一房媳妇,比你二嫂子还俊。"明仁娘说:"快别夸他了,这五个孩子能赶上明和明谦一半就烧高香了。"明信比水英小一岁,个子却高出一截,受了二婶子的夸奖,红着脸躲到一边去了。
明杰娘问淑云:"明仁咋样,还没动静?"淑云红着眼圈说:"让婶子挂心了。兴许在路上耽搁了,这一路他又不熟,鼻子底下长了张嘴,和哑巴差不多。"淑云怕婶子担心,明仁娘白了淑云一眼,说:"还比不上个哑巴呢,哑巴还哇啦两句呢。"嫦娥生气地说:"多亏摊上俺嫂子这么个省心的,动不动就数落她两句,谁知道她心里啥滋味儿!"
正说着话,明华娘进来,问:"淑云,明仁还没动静儿?"淑云说:"还没呢,婶子,您别记挂他,您侄子是厚道人,老天有眼呢。"明华娘哼了一声说:"明仁撇了三十人了,有啥挂心的!我担心黑骡子,明义不会使唤牲口,不知道轻重,骡子出不透汗,得了伤寒咋办?"
明仁娘气不打一处来,看在明杰娘的面上,本不想说她,明华娘这几句话,正撞到她的气头上,没好气地说:"还是你三婶子会说话,好端端的侄子,比不了一口骡子,怪不得撮弄着明仁到南乡搬先生,不知安得啥心肠!"
明华娘自从把老林地给了明仁,嫂子一家人,看见谁也不顺眼,明义借牲口说是找明仁去,她二话没说,明义牵着走了,早知嫂子这副嘴脸,说啥也不借。明华娘哼了一声,说:"好心当了驴肝肺,明仁是大哥赶出去的,倒怨我撮弄出去的,天地良心!"
明杰娘看不惯,怕明华娘再说出更难听的话来,忙说:"他婶子,快别说了,我知道你心疼明仁,过来问问。"明华娘知道老大老二家是一路的,仲森也没说把老林地给明仁,二哥借坡下驴,做了顺水人情,二嫂子又来做好人。
明华娘说:"董家哪有我说话的份儿,我不像二嫂有心计,刀切豆腐两面光!咱爹过去了,趁早把这点家产掰扯清楚了,井水不犯河水,省得鸡叫狗咬生闲气。"仲森推门进来,烦躁地说:"咱爹快不行了,快把送老衣裳拿过去,啥时辰了,还在这里嚼舌头!"
男男女女跟着仲森出来,走到天井里,嫦娥又跑回去,找了一条头巾捂在淑云的头上,说:"还没出月子,也不知道自己疼自己,万一受了风寒,得了风玄病,自己受罪不说,有谁体谅你!"淑云看了小姑子一眼,紧紧攥住了嫦娥的手,差点掉下泪来。
太爷挨个儿看了子孙们一遍,长喘了一口气,头扭到一边去了。仲林明白太爷想啥,一时万念俱灰,明仁死活不知,太爷又是这个样子,心肝儿早碎了,不由含着眼泪说:"爹,明仁在路上呢,您要是有心见见明仁,您老再等等。"一家人大气儿不敢出,只管让泪水在眼里打转。
仲相说:"让爹看水生一眼,让老人心里有个念想。"淑云是月子里的人,不敢见太爷的面儿,把水生交给了嫦娥,嫦娥抱着水生跪在太爷跟前,一时说不出话来。仲林说:"爹,水生在跟前呢,您看看您的重孙子。"
太爷转过脸,仔细看了重孙子一眼,嘴角咧了咧,把手伸过来,嫦娥慢慢掰开了太爷的手指,太爷的手心里攥着一块绿玉。嫦娥明白太爷的心思,忙替水生戴在脖子里,太爷看了水生一眼,喉头滚动,沉沉地喘出一口气,两眼一闭,嘴巴里喀吧了一声,气儿断了。隐隐听见一通锣鼓声渐渐远去了。
仲林摸了摸太爷的鼻口,叫了一声:"我的爹呀!"放声大哭起来。老董家男男女女跪了一地,一时哭声震天。成殓了太爷,设灵台祭台,老老少少披挂孝衣孝布,一家人坐下来商议老太爷的丧事儿,太爷是老丧,自然不能轻薄。
仲林、仲相、仲森,明和明义都是至亲至孝的子孙,抹干眼泪,凑在一处商量公事儿。女人家齐跪在太爷的灵前,点长明灯,烧纸钱,咿咿呀呀哭成一片。
仲林说:"咱爹的丧事儿,我有两条主张,哪儿有不合适的,再作商议。这第一呢,按老丧的规矩是七日丧,水陆道场,喇嘛道士,这两条不能省俭,该风光的务必风光,丧事儿做得好看,开销少不了,公进公出,奠仪上不了几个,不足的三家里平摊。这第二呢,所有亲朋好友,持着孝的都要报丧,不搭十里长棚,灵棚、长幡、门楼、祭棚都要齐全。"
仲相说:"大哥,你说吧,咋铺排咋是,我没意见。"仲森抽着鼻子说:"咱爹没留下话,没铺排的意思,该孝顺的咱们孝顺了,董家又是勤俭的人家,祖宗没留下像样的家产,这么一操办,太平年月还好说,赶上天灾**,兴许过不去了。大哥,还记得不记得这么一句话,创业难守成更难。家业撇完了,让儿孙们咋看咱?"
仲林急喘几口,说:"老三考虑得深远,自古有穷死的孝子,没有发送不了的爹娘。老三,可有又顾面子,又顾家产的办法,说来听听。"仲森说:"世上没有两全的事儿。咱爹养了咱们,说啥也不能一领破席卷出去。寿衣棺椁齐全,寿坟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七日丧,水陆道场该有的都有,花销务必节省。我孬好还能硬撑下去,大哥跟前孩子多,没多余的进项,还是量力吧。"
没等仲相说话,明和怕大爷为难,说:"大哥不在跟前,孙子辈成家立业的我们兄弟三人,我同意大爷的意见。老衣孝布,不用大家里操心,我是爷爷的亲孙子,该顶的我先顶了。"明和发了话,明义也说:"我是穷教书的,岳丈家里还算富裕,我也顶一份儿。"
仲森说:"我说你们敢大喘气儿,有人顶着,倒是我是一个孤人,我不怕你们算计,现在还没分家,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仲林气得浑身乱抖,指着仲森说:"老三,守着侄子们你倒说的出口,有咱爹的时候,哪样不是依着你?房子宅院,你哪一样不是最好的,啥时候亏空了你!"
明华娘坐在太爷的灵前乱哭一气,听到大哥教训仲森,揭了头上的孝布,横眉立眼过来说话,"刚才大哥的话,我听了一半儿,爹不说话了,但凡有口气儿,我倒要问咱爹个明白话,仲森是不是爹娘亲生的,老人家说一个不字,我跺跺脚就走,董家的一根草我也不要,天下这么大,哪儿不能活人!"
仲林五脏六腑全烂了,站起来紧走几步,抱住太爷的两腿大哭起来:"爹呀,您老人家给儿子指条生路,我没想到走这一步啊。"明和忙起身解劝道:"大爷,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三婶有难处,大家多体谅,这个家还得您老人家担着。"
明仁娘咬着牙根儿说:"他爹,砸锅卖铁,该咋发送老人,还是咋发送,扛着扁担,还能过不了城门?孩子们都大了,穷家破业不假,有儿子们顶着呢。"仲森听大嫂话里的意思,过继明智的事儿怕要黄汤,双腿跪在大哥面前,哭着说:"大哥,我听你的,你消消气儿。我董仲森再不是人,在爹的灵前说话算话。"
明华娘越听越气,揪着仲森的耳朵把他提起来,骂道:"董仲森,死狗扶不上短墙!你咋不长记性,老大老二家一个鼻孔里喘气,你装啥亲生的!"骂完了仲森,明华娘指着仲林问道:"大哥,太爷过去了,明仁回不来,谁给老人家指路?"仲林咳嗽了半天,说不出话来。
仲相说:"明仁不在家,明仁有儿子,水生替他爹给太爷指路。"仲森媳妇冷笑了几声,说:"亏二哥满肚子学问,一个没满月的屎娃娃,能说还是会道?让一个不会说话的给他太爷指路,这不是埋汰人嘛!"
明仁娘气迷了心窍,咬着牙根儿说:"他三婶子,你屙出一个儿子来,让他给太爷指路。"明华娘跳着脚说:"我没那个本事,有那个本事,我也不用怕将来没人给我指路。"仲相说:"别说了!爹还停着灵呢。明华娘,你说这事儿咋办?我和大哥听你的。"
明华娘听二哥这么说,干脆恼了脸,说:"一屋子男人,还有没站着尿尿的!凭啥听我的?二哥,我说错了,你打也打得骂也骂得,说出这样的话来,让我还有脸面见人?"仲相耐着性子说:"明华娘,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你说出来,我和大哥好主张。"
明华娘说:"给太爷指路是有说处的,本来是长孙的事儿,谁给太爷指路,谁占长孙的名分儿,往明白里说,谁给太爷指路,长孙地是谁的,我是女人家,说话不知深浅,是不是有这么一说?"
仲相没明白明华娘的意思儿,明华娘说:"照规矩来没错儿,还是长房里出,明义做了人家上门女婿,是半个外姓人,明礼生日时辰不好,和太爷有冲撞,明仁不在家,给太爷指路,是俺明智的事儿。我这么说,大主意还是你们男爷们拿。"
仲相为难地看着大哥,仲林气得浑身乱颤,喘了半天,说:"老二,依了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