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03）
董老太爷躺在病床上，一会儿清醒，一会儿迷糊，一天多不进汤水了，心口一股热力不散。到了晚上，病情越发沉重，昏睡了两个时辰。仲相家两口子轮番守护着太爷，明杰娘着急地说："她爹啊，快把大哥老三叫过来，万一咱爹不好，跟前没人咋行？"
老太爷脸上的皱纹舒开了，眼仁开始散光，爹的时辰不多了。仲相又急又怕，明仁搬医生走了一天一宿，不定请来请不来。大哥身子不好，不到紧要关口，他不想惊动大哥，老三没脑子，有啥好主意？听明杰说，仲森家两口子吵闹了一天，明华娘是个贪财的人，仲森一句话，轻轻松松把老林地划到了明仁的名下，两口子吵架也是难免，怕仲森媳妇再惹出是非来。
仲相不敢挪窝，摸摸太爷的心口，禁不住鼻口发酸，一时眼泪纵横。明杰娘催促说："她爹，你快拿主张啊。大哥老三都是嫡亲孝子，爹娘不止生了你一个，万一咱爹有个不好，咱头皮儿薄，担不住闲话。"仲相摇头说："到了这时候，我走不开。明杰，快去喊你大爷三叔。"明杰娘说："明杰，你躲得远着点，这会儿，你太爷身边不干净。"
明杰不愿去，外面天黑，年跟前神灵都来家过年了，万一冲撞着谁，惹出一身症候来也不是个事儿。明杰娘说："他爹，别让孩子去了，说话没分寸，别再惊吓着大哥。"仲相皱着眉头说："你快去快回，爹跟前离不开人。"明杰娘一路小跑到了仲林家。
仲林没吃饭，不停地咳嗽。明仁娘在炕前铺了块破苇席，凑着豆大的灯火，给太爷做寿衣。明杰娘进门，仲林吓了一跳，忙起身问："明杰她娘，爹不好了？"明杰娘说："大哥，我和明杰他爹经历的少，看不出啥样儿，大哥要是身上利索，过去看看，拿个主意儿。"
明仁娘扔下手里的针线，没好气地说："他二婶，你大哥老眼昏花，他能看出个啥？老人的事，是大家里的事，咱长房没多吃多占，将来分家另过，你大哥不多分一垄地。"
明杰娘一片好心，惹了一肚子不是，一时气不过，不是看在大哥的面上，倒要和嫂子分个长短，心里憋住了一口气说："嫂子说的是，生在头里，长在头里，除了操心受累有啥好处？爹娘只生了明杰她爹一个，说啥也麻烦不着大哥。"仲林瞪着明仁娘，说："不咸不淡乱嚼舌头！他二婶，别和你嫂子生气，我这就过去。"
明杰娘一说，明仁娘的话过了头，忙陪不是，说："我不是对着明杰她娘。明华娘一天不见人影儿，咱爹有个不好，老衣啥时候做出来！你们爷们只知道伸手，到时候，还不是咱女人家作难。"嫂子说的也是正理，明杰娘说："老三媳妇奸猾，一张嘴巴子死人也说活了，到了事上就看出来了。明仁还没动静？"
明仁娘心里嘣儿嘣儿跳，正为明仁心焦，见明杰娘问，白了仲林一眼说："老三媳妇拴好套子了，爷儿俩还不争着往里钻？年根底下，兵荒马乱，但凡有个好歹，这家人家算完了！"仲林骂道："你胡说些啥，不会说句吉利话！"
明杰娘走到仲森家的过道里，听见两口子在屋里吵嘴，本不想进去，明华蹲在院子里哭，只好过去把明华拉起来，问道："明华，你哭啥？这么大闺女了，再过几天不找婆家！"明华小声说："打了一天了，左邻右舍笑话透了。二大娘，您快进去劝劝吧。"明华泪汪汪的小模样儿，明杰娘心疼的了不得，孩子这么大了，哪能不顾孩子的脸面？
明杰娘进了门，明华娘在地上撒泼打滚，尖着嗓子骂："董仲森，你这个没心肝的货！你把这个家给了明仁吧，让明仁给你养老送终。"仲森坐在椅子上干瞪眼，一时说不出话来。明杰娘把明华娘拉起来，一味好言相劝，说："她婶子，你好歹止住声，不怕外人笑话？哭的日子还在后头呢。咱爹一天一宿不吃东西了，眼看登上黄泉路了，你们倒有心吵嘴！她婶子，咱妯娌三个，太爷昨日还说数你孝顺呢。"
明华娘坐起来，拢了拢头发，说："二嫂，你评评这个理儿，你老三屁也不夹一个，把老林地给了明仁，赶明儿输了钱，不定把俺娘儿几个典押出去呢，他心里还有没有我？"
明杰娘给仲森使了个眼色，给弟媳妇争理，说："老三，不是嫂子说你，你也犯浑。她婶子不是得理不饶人的，她比你还疼明仁呢。这份家业再不值钱横竖有俺女人一份儿，凡事商量着来，明华娘哪有不应的道理。"
仲森说："二嫂说的是，我一时心急。大哥家日子过得窄巴，明仁又没有啥本事儿，咱们当叔的，不帮衬他一把谁帮他？明智过完年就过来了，大哥养了十四年，给大哥一点儿补偿，不为过吧。"明华娘看了二嫂子一眼，没再吱声。
兄弟三个守了太爷一宿，太爷说了一夜胡话，把年轻时候经历的事儿，一一说给儿子们，三个儿子暗暗流泪。太爷的时间不长了，仲林一边和太爷说着话，一边让仲相兑了一盆温水，把太爷身上擦洗了一遍。到了人定时分，仲林出来小解，刚出屋门头顶"嘎！"的一声，一只夜猫子从屋顶窜过去了。仲森说："哥，咱爹说话响亮，我看不咋的。"
仲林说："老三，你不知道，人有明白有糊涂之说，明白人一辈子发生的事儿都记着呢，说给儿女们，让儿女们记着老人的难处。糊涂的呢，一句话不说，一口气上不来就走了。"兄弟俩在天井里站住，仲林说："老三，老林地你种着，别惹气生，你不好说话，我跟明仁说。"
仲森不好意思，大哥知道他和老婆闹别扭的事了。仲森说："哥，好歹我是明仁的长辈儿，话出了口，哪有收回去的理儿？在儿女们跟前，我不能扇自己的嘴巴，他三婶早晚有明白的一天。"仲林叹着气，说："老三，有咱爹一天，家一天不能分，爹走了，还有三年的孝期呢，让老人家安生走吧。"
到了第二天的傍晚，还是没明仁的动静儿，淑云心里又急又怕，又不敢声张，暗地里掉泪，让水英水莲在村口等她爹。今儿是小年，祭灶神送灶王爷升天，家家户户供糖瓜，烧纸钱，燃炮竹，董家一门上下，操持老人的后事，哪有心思儿盘算小年节的事。仲林弟兄三个在太爷跟前守着，不离左右，女人家在仲林房里赶制老衣。
明仁娘怀里揽着水生，淑云和两个婶子飞针走线。盘算做两身老衣给老太爷冲冲喜，老衣刚刚做完，仲林发过话来说，把爹的被褥、鞋袜、袍带一起做了，免得临时忙乱。明华娘一面做着被褥，说："淑云，怨婶子多嘴多舌，明仁这一去不定啥时回来，老天保佑。"
明仁娘狠狠白了明华娘一眼，没言语。淑云说："婶子快别说了，您也是为了爷爷好！甭说不是您让他去的，婶子您打发他去，他没有不应承的道理。"明杰娘说："他太爷像是等明仁呢，老问明仁哪儿去了。明仁一时回不来，咱爹过去了，没人给太爷指路。"
太阳一过晌，明仁娘急得火上房，骂了这个骂那个，这会儿心里更加煎急，听明杰娘一说，气不打一处来，泪眼婆娑地说："明仁有个好歹，我随他去了，让董家一块儿发大丧。"明仁娘说了狠话，大伙大眼瞪小眼，不敢说话了。
"奶奶，奶奶！"水英从外面跑进来。孙女慌慌张张，明仁娘吓了一跳，没好气地说："叫唤啥，你奶奶早死了！你爹回来了？"水英嘟着嘴巴说："二叔和小叔回来了，俺二婶也回来了。"
明仁娘高兴地"哎吆！"了一声，刚要起身出去迎接。董明义怀里抱着水莲，一脚门里一脚门外进来了，明义身后是他媳妇巧姐，巧姐手里，牵着个半人高的俊闺女水彦。
明义两口子进了门，给娘和婶子们请了安，问了嫂子好，把巧姐手里的孩子拉过来，给奶奶们磕头。明仁娘心里高兴，把孙女水彦拉在怀里亲了又亲，问明义："明信呢？"明义回头不见了明信，说："明信被小伙伴们缠住了，说不定在哪儿玩呢。"
明义见婶子们忙着做老衣，明白了七八分，问了一声爷爷，眼泪下来了。明仁娘说："明义，快过去看你爷爷一眼，去晚了兴许见不上了。"巧姐也要去，明仁娘扯了巧姐一把，小声说："临咽气的人跟前不干净，别去了。"明华娘在一边撇嘴。
明义在太爷的炕前跪下，连叫了两声爷爷，一时呜咽难禁。太爷迷迷糊糊听到有人喊爷爷，昏昏沉沉地睁开眼，在嗓子里叫道："明仁，明仁回来了吧？"明义只是哭，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仲相在一边说："爹，明义回来了。明仁给您老人家搬医生去了，这会儿在路上了。"太爷闭着眼不说话。仲林问："你大哥回来了吗？"明义说没见大哥的面，仲林瘫坐在炕前，长叹了一口气说："我是董家的罪人，董家败到根儿上了。"仲相忙把大哥扶起来，念劝了一阵子。
嫦娥捏了一碗儿水饺，简单收拾了几个菜，在灶王爷跟前供了供，明仁娘一边烧纸，一边含泪祷告："灶王爷呀，您是一家之主，您老人家发发善心，让孩子躲避着点儿，保佑明仁一路平安。今年大事赶在跟前了，您老人家别记怪，不是我轻薄了您老人家，我心乱如麻，哪有好心情侍候您老人家升天，等过了这麻缠事儿，我多发纸钱，啥都有了，您老人家别跟我老婆子计较，大人不记小人怪，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保佑俺明仁平安回来。孩子有不懂事的地方，您老人家多担待。"
淑云跪在婆婆跟前，一面流泪一面磕头，婆婆念叨一句，她磕一个响头，使劲儿捂着嘴巴，唯恐放出声来。磕完了头，明仁娘说："淑云，伸着脖子等着吧，不兴出去问个动静儿，娘知道月子里出去不方便，你爷爷眼看不行了，我也顾不了了，你去找老麻子掐算掐算，问问吉凶。"淑云抱着水生一路哭着出了门。嫦娥怕嫂子再出意外跟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