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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02)

    夜里明仁起来给大青骡子添了两遍草料,头一次去南乡,心里踏实不下来,睡睡醒醒,唯恐误了时辰,鸡叫三遍就躺不住了,悄悄地下了炕,他不想惊动淑云。 淑云还没满月,奶水不足,水生哭闹了半宿,到了半夜,才打了个盹儿。明仁牵出骡子套好车马,把两捆苘麻捆扎好了,回房的时候,淑云忙把一碗热腾腾的面汤,端在他跟前。
    明仁嗔怪地说:"你咋起来了!夜风凉风刺骨,月子里受了风寒,可是一辈子的事儿。"淑云说:"我没那么娇气,你抬脚一走,我不放心。路上你多留神,年跟前路上不太平,二叔的话别不当真。"明仁说:"你放心吧,两天一个来回,眼看过年了,有战事也该停下来了。"
    明仁很快吃完了饭,淑云把他送到门口,又被明仁推回来。明仁说:"放心回去睡吧,腊月天别往外跑,身子要紧。"淑云突然有些心酸,她觉得她离不开明仁,陈淑云低声说:"他爹,你抱抱我再走。"
    明仁扔下手里的马鞭,抱了抱淑云,淑云红着眼圈儿,说:"不早了,快走吧。路上慢着点儿,找个避风的地方吃口饭,过村过店张张口跟好心人讨口热水喝。"明仁拉着骡子到了大门口,吆喝住牲口,伸手要开大门,大门亮敞着,昨夜里谁忘了上门闩,被夜风刮开了,没当回事儿。
    到了村口,路边站着个人影,走近了听到咳嗽声,是爹。到了爹跟前,明仁扥住缰绳,爹捂着嘴巴,抖抖索索站在寒风里。明仁觉得鼻子发酸,说:"爹,您出来干啥,这么冷的天!"
    仲林拉住骡嚼子,咳嗽了半天,喘上一口气来,说:"爹送你一程,你头一次出远门儿,来回不少路呢,爹不放心。路上小心些,甭管请来请不来先生,后天爹等你回来吃晚饭。"明仁含着泪点头,说:"爹,您老回去吧,后天晚上,我就有准信儿。"
    爹说:"明仁,不是太平年景,路上多加小心,别莽撞了。上车吧。"明仁怕爹在寒风里站久了,再添了症候,赶紧跳上骡车,爹在骡腚上拍了一掌,大青骡子得得地跑了起来,跑出一箭多地,再回头看时,爹依然站在晨雾里瞭望着他。
    出了村,明仁没急着往前走,村北口是董家的老林地,林地里栽着一片高高的柏树林,远处看黢黑一片。昨晚上二叔三叔商量,把老坟地分给他,他高兴得差点笑出声来。除了四时八节到老林上给祖宗祭扫上坟,他很少到老林地来,祖宗留下的田产里,数老林地整齐,在村里也是有名的高产田。三叔种的麦子,赶上好年景,长得齐腰深,他心里羡慕不已。
    从今天起,老林地是他董明仁的长孙地了,不管家庭咋变化,世事咋变迁,这块地铁定就是他的,将来年纪大了,再传承给水生。他把车停在路边,找了棵歪脖子柳树,把大青骡子拴牢了,三步两步上了老林地。
    在地边跪下给祖宗磕了头,眼前漫漫一片黄土,明仁心里竟有些激动。今冬里天气和暖,地没冻实,一脚踩下去,脚下竟有些松软。抓起一把黄土闻了闻,一股湿漉漉的土腥气直钻鼻孔。
    明年春天把地深翻一遍,多上几车大粪,头一季庄稼种谷子,收了谷子,秋天种麦子,二亩半地少说也收三五担麦子,给爹娘两担,把爷爷接到自己屋里,一天三顿白面,让爷爷吃得舒心应口。明仁蹲在地头,攥着泥土,心里盘算着,竟一时忘了赶路,听到村里一阵鸡啼,笑着在脸上拍了一掌,荒落落地跳下老林地,上了骡车,一路狂奔。
    从八里洼往南是连绵的平洼地,平原上没遮拦,晨风在寒雾里流动,天色似明未明,星影儿在头顶闪烁,远近一片模糊的田畴,庄稼秋天砍净了,田野里只有一派苍茫和空荡。
    嗖嗖的晨风直往肉里钻,明仁裹紧了棉袄,鞭梢子轻轻地甩打着,心里说不上是敞亮还是愁闷,此一去前程万里,爷爷能不能熬过新年,全在他身上了。明仁走的是官道,道路平展,路两边树木、河流、村落一晃而过。
    天色越来越明亮,路边的枯草上,挂着白花花的霜凌子,前面隐隐约约有一个村子,记忆中他似曾来过,小时候闹天灾,爹娘领他来这里讨饭,想想是二十几年前的事了。越往前走村子越清晰,村前有一道牌坊,一道围墙,村西一条明晃晃的河流安静地流淌,他记得村子叫西集,在河套里算是最大的村子了。
    到了围墙跟前,土围子两人多高,一座高高的门楼耸立着,大门紧闭,门楼上耸着一座破败的碉楼.。明仁停了车马,朝门楼上喊了几嗓子,不见有人应声,在门楼前的木桩上拴了骡车,从车上扒下半簸箕干草,大青骡子跑累了,踢踏着蹄子,舔着地上的干草叶子。
    蹲了一会儿,想起躺在病床上的爷爷,心里不免焦躁起来。太平日子,西集人也忒小心了,没听说闹蟊贼闹兵灾啊,天光亮了还不开门?足足等了一个多时辰,手脚冰凉,这么等下去,后天回不去咋办?爹娘淑云不知多么揪心呢,爷爷怎能闯过这一关?
    前天,老麻子给爷爷打了一卦,老麻子问了爷爷的生辰八字,在一张脏兮兮的黄表纸上批了一阵儿,说爷爷闯过了三日,就过得去新年,闯不过三天,少不得预备好棺木。他盼着爷爷好转起来,一家人平平安安,再过几天就过年了,年节下有多少事儿要做?明仁越想心里越乱,再抬头看时,箭楼里有人影晃动,喊了半天,下来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人,把门打开了。
    老人打量了明仁半天,盘查了车上的东西,问道:"哪儿来的?"明仁说:"八里洼。老人家,村里不安静?"老人皱着眉想了半天,说:"小四十里呢。这一路不太平,到底是年轻胆壮。"明仁问:"老人家,您到过八里洼?"老人说:"年轻时候跟着冯玉祥的马队出夫,到过八里洼,是个好地方。说起来二十多年了,年轻人,年关不走夜路,啥事儿能比命值钱?"
    老人是个好心人,明仁心里的一团焦躁渐渐平息了。明仁说:"不瞒老人说,爷爷得了急症,不是赶在关口上,我也不敢这么毛躁。"说着话,明仁解了缰绳和老人一起进了门儿。老人说:"年轻人,你等一等,年关逼近,四门紧闭,还不到开门的时辰呢。"
    老汉顺着土梯子上了碉楼,提着一盏马灯一面铜锣下来。老人吹灭灯笼,"年轻人,跟我到家里暖和一阵儿再走不迟,看你这样子,身子也乏了。"进了村,明仁跟着老人进了一大座院子,拴好车马跟着老人进屋说话。
    老人和一个老太太住着三间正房,两厦里堆着犁具和柴禾。明仁进院的时候,看见烟筒里冒着浓黑的烟缕,豆腐挑子在门口摆着。进了屋,身上暖和多了,问道:"老人家,您老贵姓?"老人说:"姓陈,耳东陈,西集没二姓。我家是出豆腐出身,在西集都叫我陈豆腐。"
    明仁也不敢多问,老人端进一碗热腾腾的豆浆,放在明仁跟前,说:"暖暖身子吧。你说你是八里洼的,我觉得亲敬。二十年前,八里洼救了我一条命,这么些年总想过去看看,家里没有子女,应承着门上的事务,走不开。你贵姓?"明仁说:"贱姓董。"老人想了一会,问:"有个董化耕你可认得?"明仁一愣说:"正是爷爷。"陈豆腐不再言语。
    明仁喝了一碗豆浆,浑身有了热力,这时候天光大亮,外面有了太阳影子,不敢久待,从车上拿下二斤苘麻送给老人。明仁说:"老人家,山不转水转,咱爷俩还有见面的一天,客气话我不说了,日后再报答吧。"
    老人横竖儿不依,把苘麻塞到明仁的骡车上。陈豆腐把明仁送到门外,说:"往前走是关店,过了关店别走大路。仗打的时辰不短了。前几日,西集几个年轻人,到关店贩牲口,一去没了影儿,前天捎回信来,说是让小日本拉了夫,不定啥时候才放回来呢。"
    到了晌午,明仁入了关店的地界,虽说到了年关,看不出一点儿新年的气象,到处慌乱乱的,远方能听到零星的枪声,明仁不敢往前走了。关店他以前没来过,道路不熟,在西集的时候,老人一再嘱咐他不要走大道,眼前的道路七纵八横,大道小路他不敢贸然涉足,找了一处避风的地方,吃了几口冷饭,眼睛瞭望着路上,他想等有过路的人,问明了道路再走。
    等了有一个时辰,不见有人来,明仁心里急,早磨没了耐心,走吧,除了一口骡子,一架大车,实在没有值钱的东西,不怕遭人抢劫。明仁硬了头皮,捡了一条偏僻的小路,赶着骡车进去了。走出一段路,没有村店听不到鸡窜狗叫,四野里只有一片风声在响,明仁顾不了许多,到了紫镇,前面还有半天的路程,往回走道路熟悉,快马加鞭,连夜也就赶回去了。
    越往前走,枪声越烈,以前还是零星的枪声,这会儿连成一片了,周围没有躲避的地方,若不是急着给太爷瞧病,明仁不定就打道回府了,想想躺在炕上的爷爷,一家人的希望都在他身上,明仁在骡背上加了几鞭子,过了这一段险境,说不定前面就是阳关道呢。
    明仁驾着骡车正往前走,猛听的眼前有人断喝:"站住!你给老子站住!"明仁打了一个激灵,出了一身冷汗,前面有几个扛枪的把道路截住了,明仁吓得险些栽下骡车。当兵的骂道:"他娘的,比兔子跑得还快,你跑个茄子!"明仁吓得两腿乱抖,怕啥来啥,早听说关店驻扎着新九旅,这帮人肯定是新九旅的兵马。
    明仁赶紧吆喝住车,陪着笑脸说:"老总,家里有病人,您行个方便吧。"当兵的把枪横在路心,后面的几个人在车上乱翻了一气,为首的说:"好啊,行个方便,大家方便。把老子送到紫镇城,老子就放了你。"
    明仁数了数,七八个人呢,哭丧着脸说:"老总,您行行好,骡子牙口老了,实在拉不动。"当兵的在明仁的腚上,抡了一枪托子,差点儿把明仁打倒,明仁咧着嘴不敢说话了。几个当兵的上了车,把明仁的马鞭子夺过来,在骡腚上一阵狠抽,大青骡子没命地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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