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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01)

    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帝力何有于我哉!--《击壤歌》
    第三章
    董老太爷一病不起。 董家一门上下,日夜守护在太爷炕前,少不得课卦问卜延医抓药。太爷年纪大了,精力不济,那日受了惊吓,一口血痰喷将出来,再也没力气下地走动了。再过几天就是新年,太爷的病,一日沉似一日,全无好转的迹象。明和请朴洛亚过来瞧了几次,开了一包白药片片。
    老太爷攥着药片片,苦笑着说:"中医讲调理,讲扶正,乾坤调和,药性通着脉理。开药也是有讲究的,讲君臣,讲配伍,通着阴阳之数,应着五行之理。外国人看病,不问不切,好比隔山打炮,哪有啥准头。"太爷说完,一把扬到天井里。一家人忙来忙去,老太爷横竖不吃朴洛亚开的西药。
    年关越来越近,老太爷病势越发沉重,年前要是没有起色,过了年,太爷在八十四上,孔孟年是铁门槛,明年太爷怕是不好奔了。仲林、仲相、仲森为太爷的病日夜担忧,到了腊月二十晚上,明仁把二叔、三叔请到家里来,商量给太爷治病。
    太爷的病是由淑云生产惊厥引起,病因在他这边,仲林更觉得揪心。仲相吃过饭早早过来说话,太爷跟前有明杰娘俩照看,格外尽心,唯恐稍有闪失,担了不孝的骂名。
    仲林问:"咱爹吃得咋样,今天有没起色?"仲相欠了欠屁股说:"早晨喝了一碗米汤,上午吃了半碗水饺,晚上滴水未进,说是心里慌乱。今儿早上,明和托人捎来二两高丽参,二两燕窝,明杰娘熬上了。咱爹身子虚弱,高丽参是大补养荣之物,补补再说吧。"
    仲林听二弟一说,心里便浮起一层歉疚来,明杰娘到底不差,对老人又孝敬又周全,不像明仁娘一张刀子嘴,办事浮躁,空生是非,老人在他这边,也是淑云忙前忙后照顾,不用说人参燕窝这等稀罕物,家常便饭,一日三餐,也难做得应口可心,一样的儿女,孝道各有不同。
    仲相分明是在老大跟前显摆,心里不受用。明仁娘脸皮一耷拉,撂下饭碗,嘟噜着脸说:"面子事谁都会做,有面谁吃麸子!他二叔家人丁少,明和又能划拉钱,家里样样不缺,咱爹住得舒心。哪像你爷儿俩,整天拴在驴腚上,除了打几担谷子,哪有啥进项!一样的爹娘不一样的儿女,咱和老二家没法儿比,将心比心就是了。"
    仲相没想到他一句话,竟惹出大嫂子一篓子破话,他不想和大嫂子计较,咧咧嘴算了。仲林瞪了明仁娘一眼,骂道:"闭住你的嘴吧,没人拿你当哑巴卖了,啥话到了你嘴里,够六十个人听的!"
    明仁娘说:"当儿女的老人跟前孝敬,是正经事儿,有多大力尽多大力,只要家里有,谁也不会藏着掖着。"仲相皱着眉头说:"大嫂子说得对,老人能吃多少?上了八十的人过一天少一天,谁家尽心也是应该的。"
    说话的当儿,淑云抱着水生进来,见二叔在屋里坐着,把孩子抱在仲相面前,笑着问:"二叔过来了?"仲相站起来掀开小被子,看着水生一张皱巴巴的小脸,高兴地说:"等满月了,抱过去让你爷爷好好瞧瞧。淑云,这孩子来得稀罕,你爷爷一天问好几遍。"淑云眼圈红了,说:"二叔,我和水生两条命,是明和兄弟拣回来的,满月酒让明和兄弟回家坐坐。"
    明仁娘把孙子接过去,亲了亲孩子的小脸,笑吟吟地说:"奶奶的宝贝孙子,想煞奶奶了。"淑云坐下洗碗,明仁娘剜了媳妇一眼,说:"从古到今,啥脸面都让咱家占尽了,一想起老毛子,我就羞臊得慌。"
    淑云脸上一阵通红,这些天明仁娘没少骂她,真想大哭一场。明仁说:"别跟咱娘一般见识,啥丢人不丢人?不偷不抢,不养汉子,街里邻坊说咸说淡,别跟他们计较。"仲林听老婆当着叔公公的面儿,数落儿媳妇,气不打一处来,刚要骂他老婆两句,仲森两口子进了屋门。明智、明礼、嫦娥,赶紧撂下饭碗起身让座,明智红着眼睛跑出去了。
    自打写了过继书,明智暗地里哭了几回,不敢朝三叔三婶的面了。俗话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草窝。明智哭闹了几天,说啥也不肯过继到三叔家。仲林冲明智的背影,喊:"明智,明智!你给老子回来!"明智早跑没了人影。
    仲林生气地说:"越大越不像话了,找个好日子,把明智的铺盖卷过去,省得在跟前惹气生!"仲森脸上不好看,过继书写好了,有保人作保,明智是他名下的孩子了,大哥两口子不松口,他不好多问。
    明华娘说:"大哥,你甭和他生气,明智到底还是个孩子,说不准过去住两天就亲近了。我和你三兄弟心疼他,明智是块石头也搂热了。铺盖算了,那边我早给他预备好了,新表新里的被褥,暄腾腾的,找个好日子,我过来接他。"
    仲林媳妇心疼儿子,仲林的意思,早想把明智送过去,明仁娘说啥也不依,十根指头有长有短,手心手背都是肉,冬棉夏单,一把屎一把尿,拉扯了十四年,眼看成人能干活了,仲森家倒要平白无故地接过去。
    明智生下来,打算送给仲森家顶门立户,仲森两口子死活不要。明华娘说:"嫂子,你别把人看扁了,古时候六十开怀的也有,命里不该绝户,早晚有生儿子的那一天。"现在算啥呀,这不明抢吗,明仁娘心里有气,冷笑着说:"我指望七狼八虎打江山,家里穷不假,没少他吃短他穿,怕是明智享福享不惯呢。"
    仲森家两口子一时无话。仲相想打个圆场,本来今天商量给太爷看病,仲森家里说话戗,大嫂子不依不饶,净瞎耽搁功夫了。仲相说:"明智在家里长了十四年,不差一天半天,过了年找个好日子,请街坊四邻吃顿饭,再把明智接过去。"
    仲林说:"老三没意见,按你二哥说得办,自家的孩子,在谁那边,咱们也是他的亲老子。老三媳妇,你也别娇惯了他,娇生惯养出逆子,等明智人过去了,该咋使规矩咋使规矩,立身做人不是一天的事儿。"
    明仁坐在一边着急,唯恐一家人生分了,三婶子是个心性高傲的人,他怕再激出别的话来,两下里难堪,忙说:"我这一辈儿兄弟七人,兄弟们抱成一个团儿,谁也不敢小瞧咱。明智在三叔家和在这边一样,过继不过继也是个名分儿,都是董家的血脉。婶子,董家这七个男孩子,都是您嫡亲的儿子,侄子三十多岁的人了,您还不是拿我当亲儿子待?"
    明仁几句话,说得明华娘噗哧一声笑了,明华娘笑着说:"都说明仁是没嘴的葫芦,说出话来又实在又亲近。"淑云说:"婶子快别夸他了,这个人经不住夸,仗着在婶子面前,出了门您侄儿不知嘴长在哪里了。"仲森说:"明仁还不差,像个长房长孙的样子。"
    仲森说:"二哥,有件事儿我早想和你提提,长房长孙可不光是个名分儿,我想从祖上的产业里,给明仁一块长孙地,大哥不好说,我想听听你的意见。"仲相原也有这层意思,仲森家两口子话不好说,一直没提这事儿,现在仲森提出来,哪有不应之理?
    仲相说:"合该如此!从老理儿说,祖上的坟地是长房长孙的,明仁不嫌弃,把老林块地给明仁吧。"祖上的坟地是太爷用两头骡子换的,少说也有两亩半地,又向阳又厚实,仲森的意思,随便割半亩地,给明仁做做样子就行,二哥一说他反倒不好说话了,话是他先提出来的,倒让二哥赶先,做了顺水人情。
    明华娘只顾逗着水生玩,没把事儿放在心上,仲森看她,笑着说:"你爷们的事儿,咋商量咋是,我一个妇道人家,自家的事还管不过来呢,哪有闲心操持大家里的事儿。大哥二哥咋说你咋应承。"仲森咽了口唾沫,原本想让明华娘说句话,谁知她倒痛快,一口应了,二亩半地呢。
    仲森虽说心疼,老婆应了他也不好反悔。明仁娘听得明白,这二亩半老林地一直是老三种着,给明仁当了长孙地,一时喜笑颜开。仲林说:"明仁,还不快谢谢你二叔三叔,你二叔三叔抬举你呢。"
    明仁起身给二叔三叔躬身行礼,仲森说:"这一大家子事务够你忙的了,不是三叔教导你,几个兄弟都不在身边,家里的事儿还得勤谨些。"明仁赶紧应承起来。
    一家人总算有了笑脸。仲林说:"说正经事吧。咱爹的病不是一日两日了,偏方吃了不少,若在往年也不是啥大事,明年是孟子年,爹心里不说,忌讳着呢。明和请朴洛亚给咱爹诊病,爹不信朴洛亚,也是没法儿的事。大家拿个主张出来,只要能治太爷的病,花钱也是应该。"仲森说:"谁家有万贯家私等着治病?好歹咱家还几亩薄产,治病要紧。"
    仲森说的薄产,无非是河东十几八亩河槽地,这年月地不值钱,一亩破地不值一担谷子钱,一旦把几十亩地产开销出去,祖上留的这点家业就败在这辈人手里了,上对不起列祖,下对不起子孙。
    仲相说:"还是不动家产,老人手里这十八亩河槽地,是董家几辈子的血汗,动不得!不说钱的事儿,还是拿办法吧。"明华娘来了劲头,说:"我听说南乡有一个名医,治好了不知多少人,上了灵床的人,也有看好了的,不是一步两步的路,不定人家来不来呢。"明仁娘也说:"老人家也该置办老衣了,上了年岁的人该预备的也得预备,以前也有冲喜的说法儿。"
    仲林看了大家一眼,大家等他拿主意。仲林说:"明仁,赶明儿你套上骡子上一趟南乡,古人还三顾茅庐呢,说啥也要把先生请了来,顺便把家里几十斤苘麻捎去卖了。"明仁在一边点头,爹发了令牌他不敢不依。
    仲林说:"老衣是该置备,过去是有冲喜一说,到明和柜子上截几丈好料子,里外两身,棉衣棉裤,一件长袍,一件马褂,花多少钱先记在账上,但图好看,不图省钱。明华娘和你嫂子少不得熬眼受累,明杰他娘侍候老人就不让她掺合了。"明华娘没意见,一口应承下来。
    大哥铺排完了,仲相说:"南乡里不平静。前两天南乡过来了个银匠,说那边有战事,到处拉丁,明仁还是不去吧。"明仁娘听仲相一说,年关口里,她也不愿儿子走远道,万一有个闪失,这家人算完了。明仁娘说:"咱爹也不咋的,请医生的事,过了年再说。我不是担心明仁,我是怕咱爹记挂,明仁可是咱爹的心头肉。"
    仲林心烦地说:"定了的章程,不能说改就改,太平年景,哪能碰得那么巧!"仲林是一家之主,他的话,好比皇帝的圣旨,不容半分更改。给太爷看病的事,总算有了着落,时辰不早了,大家散了。出了门儿,一颗流星从头顶划过去,仲相长叹一声没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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