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04）
三番有一家教堂，德国传教士朴洛亚，在三番开了一家教会医院。 三番人不相信西医，生意冷清，除了教徒们在朴洛亚的账房扔几个小钱，一般的老百姓们，还是到临着街面的益寿堂老店号脉抓药。雅珍和女儿受了耶和华的洗礼，朴洛亚有时来家里走走，他和朴洛亚很熟悉。
明和在教堂前下了马，疾步进了朴洛亚的诊所。朴洛亚手里拿着《黄帝内经》专心研究。明和说："朴洛亚先生，快跟我走！大嫂子难产，晚走一步人就不行了。"朴洛亚没打含糊，点头应了，明和在外面拦了一辆马车，朴洛亚上了车，跟在明和的马后一路疾驰。
家里哭成一片，淑云不行了，还有一口气似断不断。大姑没了主张，在屋里急得团团转。明杰娘说："淑云，你是好孩子，好歹等一等，见明仁一面。"淑云睁着两只大眼，瞳仁里一团光辉慢慢散去，好似听见了婶子的话，用力点点头。明仁娘在天井里撒泼打滚，哭天抢地，"老天爷啊，我上辈子做了啥孽呀！淑云啊，你抓我的老脸吧，先杀了我再走，要死我死在你头里啊。"
大姑在屋里听不下去了，扎煞着两手，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生气地说："你嚎丧吧你，好好的人儿，也让你哭硬了身子！快把淑云的送老衣裳找出来，该预备的预备好了，不能让淑云光着身子走。"
明仁娘坐了起来，跪在大姑面前，大哭起来，"我的老姐姐呀，你别吓唬我，我说的都是混账话，你行行好，孩子咱不要了，救大人吧。淑云有个不好，我没法她娘家人交代。"
大姑说："这还算句人话，晚了！嫦娥，把你爹叫过来，该咋发送淑云，你们拿主意儿。"嫦娥从产房里出来，狠狠瞪了娘一眼，捂着脸走了。明杰娘叫住嫦娥，流着泪说："嫦娥，你这样子还不吓坏了你爷爷？你是好孩子，把明杰叫出来，让明杰慢慢跟你爹说。"
淑云的送老衣裳，是置办好了的，明仁娘收拾出来，明杰娘和老姐姐刚要为淑云穿戴，淑云突然开口说话了，瞪着两只大眼，愣愣地看着大姑说："大妮子，你接了一辈子生，到了你侄媳妇这里，你帮她一把，淑云是个老实孩子，别慢待了她。"淑云的声音变了腔调，大姑头皮发炸，明仁奶奶附着淑云说话呢。
大姑拉着仲相媳妇，在炕前跪下了，朝着淑云磕起头来，大姑说："娘啊，您老人家在阴间里，多保佑您孙子媳妇吧。闺女的法力到头了，但凡有一线法儿，我不会让侄媳妇受这么多罪。"淑云看着明杰娘说："明杰娘，叫你大嫂子进来说话，我嘱咐她两句话。"
明杰娘赶紧起了身，站在门口叫明仁娘："大嫂，快进来磕头，咱娘来了。"明仁娘吓得魂飞魄散，进了门俯伏在地，跪在炕前不住地朝淑云磕头，嘴里不停地说："娘啊，有啥话您老吩咐，我对不住淑云，媳妇知错了。"
淑云说："明仁娘，娘在世的时候没慢待承你，淑云是董家的长房孙媳妇，生男生女是早晚的事，可不许逼她。"明仁她娘吓得魂不附体，忙应承下来。一边嗑着头一边说："娘啊，您是为神的人，您老人家的话，媳妇哪有不听的道理？娘，您老保佑淑云吧，给她留下一条命，您儿子指望淑云养老送终。"
淑云不说话了，两只眼静静地看着屋顶。耳边好似起了一阵风声，窗纸飒飒地飞动，门子嘎巴了一声，一会儿没动静了。
几个人大气不敢出，等风声息了，淑云长叹了一声，大姑说："淑云，你觉得咋样？"淑云好似清醒过来了，呆呆地看着大姑说："大姑，我觉得下身疼，您把孩子扒出来，您心疼媳妇儿，让媳妇儿走了吧，别让我受罪了，媳妇儿受活够了！"大姑哭说："淑云，你再忍一忍，你婶子搬救兵去了。"淑云不再说话，看着满屋子的人流泪。
仲森找好了保人，保人是后街上的董化斋。董化斋的先祖，原是八里洼的土著住户，早年间，太爷的祖上，从山西洪洞县老鹳窝底下迁来，投奔到八里洼落户，和董化斋原本不是一个族上，按着辈分儿叫，仲林兄弟们喊他二叔。
董化斋轱辘着眼珠子，干笑着说："仲森，你呀，多心了，董家的孩子都是你儿子，老了还怕没人摔孝子盆？"仲森木着脸说："二叔说的是，不指定个人接续我那点儿产业，心里不踏实。"
仲林不说话，心里万般无奈，淑云是死是活尚且不知，仲森却央了人来过继他的儿子，今儿个是太爷的生日，他不好违了太爷的心性，心里七上八下。仲相是个明白人，眼看大哥心里受苦，心里直骂仲森做事欠考虑。
董化斋写完了文书，说："仲林、仲森，过单立好了，你兄弟俩点了头算数，不许反悔。"仲森不识几个字，愣愣地看着董化斋，说："二叔，过单上咋写的？"董化斋念了一遍，仲森说："二叔，不对吧，我记得人家写高山抛石，永不反悔。"董化斋笑着说："仲森，你说的是收养外姓的子嗣，怕人家反口才这么写，你们亲兄弟，过单不过是个凭证，孩子在谁家也一样。"
仲林仲森在过单上按了手印。董化斋说："仲林，过些天选个好日子，让明智过去磕头，认了爹娘，往后明智就是仲森名下的孩子。"仲森还是不放心，太爷说："老三，听你二叔的，立了文书，千秋不改。"仲森说："魏学礼过继钟琪，二哥三官做的保人，二叔年纪大了，有个山高水长，我找谁去！"
仲林脸色变了，仲相说："老三，你还不相信大哥？"一听山高水长，董化斋也恼了，骂道："混账东西！咒你二叔呢，不看在你爹好日子的份儿上，二叔赏给你个大嘴巴！"仲林仲相赶紧给二叔道歉，董化斋说："仲森，你大哥一辈子不说假话，二叔没了，还有你二哥呢。"老太爷说："立不立文书，明智都是你儿子，孩子进了你门里，善待孩子要紧。"仲森一一应了。
雅珍和水灵在屋里坐不住，明和不在身边，家里没个说话的人，水灵哭着要回三番，家里这一通乱，仲相也是叫苦不堪。原本留董化斋吃饭，家里乱成一团，董化斋坐不住，立了文书，划了字押，告辞走了。
本来明智过来磕头认爹娘，明智偏不在家，明杰出去找了一圈，没找见明智的人影，仲森脸上不自在。仲相说："自己的孩子，啥时磕头也是一样，过单立了，没有更改的道理。"
送走二叔，一家人正往屋里走，嫦娥急惶惶把明杰拉到一边，嫦娥小声说："明杰，大嫂子不好了，快让俺爹回去，商量发送大嫂子的事儿。"仲林看着嫦娥和明杰鬼鬼祟祟，还以为淑云挺过来了，不由长叹了一声，没敢多问，进屋去了。
明杰听说大嫂子不好，急得两眼冒水，早忘了忌讳，放声哭了。明杰说："不好了，大嫂子要过去了，快商量咋打发大嫂子吧。"老太爷一听淑云不好，一时急火攻心，指着明杰好似问啥，手哆嗦了半天，没等说出话来，一口血痰喷在地上。
明和下了大青马，在明仁家过道里拴了马，也不管啥禁忌，直接闯进院子，朴洛亚抱着药箱进来，明仁娘扎煞着胳膊把朴洛亚拦住了："哪儿来的野种！谁不是从娘肚子里爬出来的，有啥好看的！"朴洛亚往后指着明和，用生硬的中国话说："是董明和先生请我来的，救人要紧！"
明仁她娘说啥不让朴洛亚进屋，说："明和，你过了三十的人了，咋区分不出轻重，啥时候了，不是下骡子下马，你找这么个人来干啥！"明和解释说："大娘，您别生气，朴洛亚说得对，救人要紧。"
明仁娘说："女人家生孩子，找个野男人接生，我丢不起这个人！"明和说："大娘，您孙女水灵也是朴洛亚接生的，大人孩子平平安安比啥都要紧。"明仁娘说："我可不敢和二房比，你大爷没本事儿，不比谁矮半截。"
明杰娘听嫂子这么说，心里不受用，不是看在淑云明仁两口子的面上，也不怕撕破老脸，只好忍住一口气，一个劲看她老姐姐。大姑不愿男人家碰她侄媳妇，到了这个时候，顾不得脸面了，一把推开明仁娘，抢白道："合天下就你要皮要脸！是脸面儿值钱，还是孩子的命值钱？"
朴洛亚进了屋，一把儿掀开被子，淑云又羞又急，身上没有半分力气，只得别过脸去。朴洛亚在胸口划着十字，安慰说："不要怕，坚持住，一会儿就好。"朴洛亚开了药箱，把一针麻醉剂射进去，拿出一把明晃晃的剪子，轻轻打开了淑云的产道。
明仁粜完了谷子，不敢在三番磨蹭，一路急火回家。到了家门口，门口停着一辆马车，心里早已急了，扔了骡车奔到院子里，娘和明和在天井里哭着说话，明仁娘看见儿子，又急又气，心里窜出火来，骂道："不要脸的东西！董家的脸面，都让你媳妇丢尽了，你还知道回来呀！"明仁见娘这番样子，说："娘，淑云千般不是，看在儿子的面上吧。"
明仁娘朝西屋里啐了一口，骂道："这个害人精！屙不下屎嫌茅屎坑低，我一个当婆婆的，往后啥也不能说了，咋让我见人啊！明仁，你说我对淑云咋样儿？"明和没好气地说："行了，行了！大嫂是死是活还不知道呢。"明仁刚要进屋，眼见的屋里红光一闪，一阵响亮的哭声，从小西屋里传出来。
明仁娘连叫了两声阿弥陀佛。明杰娘眼睛红红的，大声说："生了，生了！"明仁问："婶子，大人平安吧？"明杰娘甩着两只脏手，说："平安，大人孩子都平安。多亏了朴洛亚啊！"明仁娘问："他婶子，是大喜还是小喜？"
明杰娘本不愿搭理她嫂子，白了嫂子一眼说："明仁，婶子给你道喜了，是个大胖小子。"明仁不知是忧是喜，一头钻进小西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