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节
西北风不大,很寒冷,刚过午,太阳就被阴云压得往下斜,生产队场院里的积雪被打扫高粱壳子的人分割成堆堆块块,像长在人们身上的黄皮疮。
篮球场设在场院的西南角,干净的场地上进行着少年篮球比赛,这是刘屯孩子自发的,两队的成员也是自愿组合,“老连长”的儿子刘柱担任裁判员。
双方都是五名队员,刘喜这边是小石头、四胖子、周和平,还有王显有的小儿子。另一方的队员是马向伟、吴殿才、马成林等一般儿大的孩子,刘柱比他们稍大些,喜欢指挥,自愿担任裁判的角色。
比赛规则和正式规则不一样,时间也不确定,主要看孩子们的心情,心情好可以多玩儿一段时间。
大约二十分钟,双方仍然战平,这和裁判员刘柱有关,哪方得分过高,他就多判哪方犯规。
刘喜投进一个球,他这方高出四分。马成林发球,被小石头抢断,回传给刘喜,刘喜再投,没中,马向伟拿到篮板球,传给吴殿才,吴殿才再传时,球砸在刘喜的后脑勺上,刘喜转头看吴殿才,一股复仇的烈火烧上心头,脸上出现嘻笑。
刘喜练会了“兔子蹬鹰”,又学扫趟腿,还发明一套“螳螂出爪”的绝技。刘喜练这些,都是为了对付仇人,在他心目中,吴有金、马文、马向勇、“开裆裤”、吕希元都是他的仇人,他们的孩子也是他的仇人,因此,必须多学本领,以实施对仇人的报复。此时,刘喜的脑袋被球打,他选择吴殿才做为攻击的目标。
吴殿才带球上篮,刘喜从侧面擦过去,他没拦球,而是两手着地,用一只腿支撑蹲下身,抬起伸直的另一条腿,对着吴殿才的小腿迅速旋起。吴殿才没提防刘喜会用这一手,扑倒在地,胳膊摔出血。
刘喜首次用扫趟腿实战演习,非常成功,他心里很高兴,跳起身去追滚入雪地里的篮球。
裁判员刘柱吹响哨,判受伤的吴殿才带球撞人。刘喜发球,小石头投球命中,刘喜这方比对方高出六分。
马向伟看出刘喜故意使绊儿,向刘柱提出抗议,要求裁判员把刘喜驱逐出场。刘柱以马向伟顶撞裁判为由再罚两分,吹哨让比赛继续进行。
刘喜把目标移向马向伟,要让他尝一尝“螳螂出爪”的厉害。
他寻找下手的最佳机会,无心玩儿球,几次传到手的球都被他丢掉,马向伟一方追上四分。
四胖子埋怨刘喜“臭球”,小石头提醒他机灵点儿,周和平干脆不传球给刘喜,自己运球三步上篮。球没进筐,马成林抢到篮板球,传给吴殿才,吴殿才传给马向伟,马向伟投篮,刘喜冲上去盖帽,跳起后,刘喜的手没去够篮球,而是抓向马向伟的脸。
篮球入筐,刘柱判有效,双方打平。
马向伟平躺在地上,脸上有抓痕,出了血。刘柱让马成林和吴殿才把马向伟拽起,判刘喜技术犯规,罚篮板球。
马成林三个人站在一起,共同瞪着嘻笑的刘喜,摆出打群架的阵势。刘柱见比赛无法进行,宣布比赛结束。他站在刘喜和马向伟对阵的中间,让小石头和四胖子拉走刘喜。周和平把篮球送回小队部,刘柱和马向伟一同离开场院。
马向伟的脸被刘喜抓伤,回家没敢对马荣说,怕父亲说他窝囊废,编话说他是玩儿球抢破的,马荣正为征缴鸡蛋和生猪任务而头疼,没追问儿子受伤的事。
再开学,刘喜这一年部宣布毕业,不想念的回乡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想读书的可以升到新曙光中学。
包括刘柱在内,符合条件的学生有三分之一去了新曙光学校,这次刘喜没用家里逼,和刘柱一同去报到。一同报到的还有马金玲和乔红霞,马金玲还带着马成林。
马成林比刘喜低一年级,学校给他这个班级两种选择,一是往上走,去新曙光中学,二是往下蹲级。刘喜在新曙光中学也面临两种选择,一是上高年级,二是上低年级。他回家和哥哥商量,刘强说:“你连小学都没正经念,上低年级吧!”刘喜和马金玲姐弟都选择低年级,刘柱原来就比刘喜高一年,他选择高年级,乔红霞和他一个班。
高年级六个班,低年级八个班,每一个班是一个红卫兵中队,整个学校成立红卫兵大队,只是这些有着红小兵和红卫兵身份的学生还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红卫兵,组织先没好,视学生的表现择优吸取。
刘喜从学校的红榜上得知被分到十一班,没来得及认教室,也没见到班主任,就被召到操场上开大会。
主持大会的是位年轻人,梳分头,别钢笔,像时髦的知识分子。
开学典礼虽隆重,但简单,没有鼓乐队,也没响鞭炮。
贫宣队代表兼学校校长是位中年人,讲话的声音很洪亮:“全体同学,全体老师,革命小将战友们:我们新曙光中学,经过文化大革命的洗礼和烧炼,又正式开学了!”
梳分头的青年教师带头鼓掌,会场里响起热烈的掌声。
校长文化水平不高,讲话不用稿,凭脑袋记和随意发挥:“我们新曙光中学,最初叫老三中,后来改名叫庞妃中学,都是封资修的东西!文革初期,改名新曙光中学,改得好!改掉了封建地主阶级的旧思想,改出了无产阶级革命者的豪情壮志!现在我宣布:新曙光中学正式命名为新曙光高中,从今以后,大家都是高中生了!”
两名女学生扯开横幅标语,上书:热烈庆祝新曙光初中升为高中。
这是事先安排的。
刘喜心里一阵激动,庆贺自己毫不费力就上了高中。他想:“哥哥勤奋,学习好,念完小学就被淘汰。二哥经过努力,也只能念到初中。自己胡打海摔,一步踏上高中校园。是我的出身改变了?不是,吴有金、马文这些人没少往我家成份上抹稀屎。是命运?看来这还说得通,奶奶生前说过,人不可和命争,这话不能说没道理。”
口号声打断刘喜的思路:
打倒美帝!
打倒苏修!
打倒一切反动派!
新曙光高中万岁!伟大领袖**万岁!万岁!万万岁!
祝伟大领袖**万寿无疆!
祝林副统帅身体健康!永远健康!
口号声过后,校长情绪激昂,在领操台上挥挥手,继续讲话:“同学们,小将们,我们上了高中,也不能丢掉本色,向贫下中农学习,握好锄把,铲除地主封建阶级!向工人学习,拿起铁榔头,砸向资本主义!向解放军学习,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解放全人类!……”
贫宣队校长的讲话富有哲理性,他讲:“同学们,我们不但破坏一个旧世界,我们还要建设一个新世界。在高中,我们要学农,学怎样种地,学会啥叫混种,啥叫套种,为啥要铲五遍地,等等等等。提到这些,我三天三夜也说不完。受时间限制,就不多说了,咱们不能摆弄臭婆娘的裹脚布,那东西又臭又长。我们学工,要学会怎样干木匠活,怎样打铁,打铁要烧煤炭,我们还要学会挖煤。我们向解放军学什么?要学习齐步走,正步走,平端枪,一只眼瞄准,三点成一线。”
校长讲学农、学工、学军的重大意义:“同学们,小将们!我们学农是为了多打粮食,建设社会主义,支援亚非拉,把帝国主义的人民从水深火热中拯救出来!我们学工,为社会主义竖起高楼大厦,造飞机、造坦克、造大炮,把铁路修到外国去,把坦克开到外国去,我们的朋友遍天下!
我们学习解放军,就是紧握手中枪,保卫伟大领袖**,保卫伟大的社会主义祖国。如果敌人敢侵略,我们决不答应,一千个不答应,一万个不答应!珍宝鸟是我们的,西沙群岛是我们的,南沙的小岛也是我们的!岛子虽小,也是领土,寸土不让!我们要解放台湾,一定要解放台湾,坚决解放台湾!打倒蒋光秃!打倒美帝!打倒苏修!把帝国主义赶进大西洋!……”
校长在台上喊口号,师生呼应,口号声响彻校园。
接着,校长讲到带有学术性的问题:“有人宣扬读书无用处,有人鼓吹读书做官论,这两个都是地主资产阶级的反动论调,必须彻底批判!借此机会,说说我的看法。我先声明,这虽然是我个人的看法,但是,也可以达到共识。先说读书有用还是没用,这看怎样讲,依我说,说它有用就有用,说它没用就没用。说它有用,是看我们读什么书,我们要读伟大领袖**的书,读马列的书,还要读斯大林的书,马恩列斯嘛,他们的书就是好,比天书还灵验。读了这些书,我们就能武装起头脑,就能走遍全世界,就能解放亚非拉,解放全人类,就无往而不胜。说读书没用,也要看读什么书,辩证法,一分为二。先说中巴间儿的,什么数学,什么物理,什么化学,这些东西我只懂皮毛,没用发言权。但是,看我们站在什么立场读这些书,站在无产阶级革命立场,这些书是可读的。站在地主资产阶级立场,这样的书读得越多越有害。有人宣扬,学会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这话是非常错误的,也是非常反动的!我可以明白地告诉大家,学会数理化,不如有个革命的好爸爸!这叫撒什么种子结什么果,种什么树苗开什么花,只有根红,才能苗正!大家懂不懂?”
年轻主持人高声喊:“懂……”
会场响起欢呼声。
校长讲:“学会数理化能走遍全天下吗?走不了!无产阶级不让他走,他连庞妃这个小地方都走不出去。现在我们不叫庞妃了,叫新曙光,他更没地方走。学好数理化,科学兴国,那是谎言,大家不要信。在伟大的社会主义国家里,我们工人、农民当家作主人。就是这些大老粗,已经建立起全世界最强盛的国家,我们的祖国不再是东亚病夫,她像巨人一样,屹立在世界的东方!
有一些书不能读,谁读它,不但没有用,而且越读越反动。是啥书,大家都知道,就是被红卫兵小将烧掉的。还有一些漏掉,哪位同学家里有,或者查到邻居有,立刻交到学校,集中在一起,把它扔进历史的垃圾堆。我们要学习秦始皇,焚书坑儒,我不知道坑儒是咋回事,我知道焚书就是烧书,不适应社会主义的文化就是反动文化,不歌颂伟大领袖的文字都是毒草,不能让它们泛滥,把地主资产阶级消灭在萌芽之中!”
贫宣队校长虽然不用稿,讲话一点儿不走板儿,很有系统性。批判完读书无用论,又批判读书做官论:“同学们,小将们,有的人宣扬读书做官论,是跟学来就成事一个论调,学来就成事是孔老二讲的,是封建地主阶级的产物,是逆历史潮流而动的!同学们,逆历史潮流而动就是反动,大家知道不知道?”
校长大声问,会场里没人回答,包括主持人在内的全体师生都觉得,他讲的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用不着回答“知道”两个字。
其实,校长讲演中的问话,并不需要回答,刚才年轻主持人的呼应,那是会前的安排。
校长往下讲:“我要明确警告那些抱着读书做官的人,你们的思想是极其错误的,也是极其危险的!读书做官这条路,是封建地主阶级的路,在我们社会主义国家里根本走不通。有人不歌颂伟大领袖**,竟敢顶撞革命领导,一肚子怨气,不是批评就是意见,读了多少书也没用。别说当官,连个小兵也当不成,给他个大帽子,他就完蛋!还有人说,外行领导不了内行,那是瞪着眼睛说瞎话。大家看一看,我一个外行站在讲台上讲话,底下的人得到认真听,这叫领导不了吗?在我们伟大的社会主义国家里,只有贫下中农、工人阶级领导一切。有的人以为学了几个大字,就了不起了,尾巴翘到天上去了,红卫兵把他打倒了,他还了不起吗?奉劝那些自以为是的臭老九,你是龙也得盘起来,是凤凰也得夹起尾巴,老老实实地向无产阶级学习,本本份份地做人,踏踏实实地工作,不然,无产阶级会把你打翻在地!”
校长讲得有些激动,他说:“同学们,小将们!伟大领袖**教导我们,枪杆子里面出政权!红色江山是我们打下来的,你们上学, 就要保卫红色江山,为了红色江山万年不变色,你们要努力学习伟大领袖**的光辉著作,把老三篇背得滚瓜烂熟。脑瓜好使的,把领袖语录和诗词都背下来,再学唱几段样板戏,这就差不多了!领袖语录也挺厚,背下来不容易,重在理解!……”
贫宣队校长对学校具体工作做出指示:“我们是高中,和初中不一样,不但学语文算术,还要学物理化学,学点英国语也可以。将来解放亚非拉,我们能听懂小英国说投降的话,优待俘虏嘛。但是,不能冲击政治课!伟大领袖**教导我们,政治工作是一切工作的生命线。比做人,把生命线砸断,你砸他脑袋他也不知道疼,吃多少大饼子也不知道饱。因此,每个班级每天至少上两堂政治课。”
校长怕教师把政治课上得死板,他提出指导性建议:“上政治课要因地制宜,广阔天地都可以做为课堂,让学生们在实践中学习,在学习中实践!……”
校长讲:“伟大领袖**教导我们,发展体育运动,增强人民体质,我们新曙光高中,坚决贯彻执行,不许走样。把现有的篮球场利用起来,多买几个篮球,省得学生拼命抢。我看跑赛挺好,长两条腿就可以参加,把这些东西都搞起来,增加老师和学生的体质。我先不说学生,有些老师的体质就太差,皮肤捂得太白,长得太瘦,失去了贫下中农的本色。这样不行,在我们学校,不管老师还是学生,都要经风雨,晒太阳,长得墩墩壮壮,让全世界都看看,我们中国人不但站起来了,而且站得踏实!”
校长强调纪律:“同学们,小将们,革命军人各个要牢记,三大纪律八项要注意,一切行动听指挥,领导指向哪里,我们必须打向哪里!在我们新曙光高中,成立了红卫兵大队,各班级为中队,各中队要选出中队长,都要听中队长指挥。各班主任老师都是中队辅导员,辅导员相当于军队上的指导员。我没当过兵,但我当过民兵,我估摸都差不多。辅导员也是干部,和中队长平级,哪个学生不听辅导员指挥,就不是好学生,辅导员有权处理他,开除他!……”
贫宣队校长对新曙光高中的未来充满希望,殷切希望学生像小柳树一样茁长成长。他把学生比做柳树,是因为柳树长得快,革命事业急需人材,可不能慢腾腾地长。
校长的讲话足足用了一个钟头,还有很多话要说,因怕臭婆娘的裹脚影响他的讲话质量,很多高论被忍痛割爱。
刘喜按编号牌儿找到十一班的教室,觉得他的个头好象比其他同学高,挺自觉地坐在最后排。班主任老师是开学典礼的主持者,自我介绍姓樊。
樊老师还不足三十岁,穿一身蓝色人民服,洗得褪了色,但不破。脚上的鞋是家做的,很干净,鞋帮没粘土。
一位同样年龄的女人在窗外溜达,不时地往屋里望。溜达的女人穿着蓝色对襟棉袄,抱着怀,夹着一本书,好象很怕冷。她的脸苍白,非常瘦,更显眼睛大,属于失去贫下中农本色的那种人。
樊老师把她叫进屋,对学生说:“这是咱班的副辅导员许老师,教数学。”
许老师仍然抱着怀,脚在讲台上不停地踏步,抬头把学生打量一眼,算是师生的见面礼,然后迅速离去。
樊老师教英语,单词写得歪斜,另一位懂外语的老师说樊老师发言不准。
发音不准的樊老师不想纠正,他有他的理由,反正学生没基础,怎么教怎么是,谁也挑不出毛病。过一段时间回家伺弄地球,没机会和外国人接触,发音准和发音不准的结果一个样。他把精力用在政治上,嫌政治课的老师讲得死板,常常代授政治课,让那位老师省了很多口水。
樊老师擅长政治思想工作,和他当中队辅导员有关,更源于学生时代打下的牢固基础。
他的家乡是离庞妃庙不远的一个小山村,说是山,就是一个光秃秃的乱石岗子,因土地贫瘠,村里的人口总是很少。四清那年,小村里出了两件惊动全公社的大事,一个是乱石岗子开采出可以盖房子的石料,一个是出了一位大学生。
这只从乡村土窝里飞出的金凤凰,到了省城的知名大学却显得微不足道,和家庭条件好的学生相比,露出几分寒酸,一些保送进校的干部子女毫无掩饰地称他土老帽。这位自感政治强势不如他人的农村青年暗下决心,要在政治比拼中出人头地。文化大革命暴发,给了他施展才华的机会,几经努力,抱住了工大八三一总头子的大腿,坐到三秘的位置上。成立省革命委员会,八三一总头子没捞到交椅,还要接受审查,他也销声匿迹。后来落实大学生毕业政策,把他安排到新曙光中学当老师。
樊老师当上十一班的辅导员,首先挑选年龄稍大、成熟老练的男学生,和文静秀丽、老实听话、穿戴较好的女学生组成红卫兵中队领导班子,分担班长和各个委员的职务。马金玲被选中,当上劳动委员。
为了壮大红卫兵队伍,樊老师把家庭成份在中农以下的学生全部变成红卫兵。刘喜是上中农,填表时特意把“上”字丢掉,也被列入考察对象。刘喜恨起吴有金、马文,又认为是马成林把他“小地主”的身份捅到樊老师那里,可是,马成林进了学工班,成天和斧子、木头打交道,不会跑到樊老师这里说他的坏话,他又一次把仇火烧向马金玲。
刘喜向樊老师告密,说马金玲的瘸爹是坏分子,并请求樊老师撤掉马金玲劳动委员的职务,把她清出红卫兵队伍。
樊老师在政治上是非常敏感的人,为了红卫兵队伍的纯洁性,他跑了二十里路去刘屯调查,受到马荣和刘仁的亲切接待。调查的结果是马向勇一生清白,根本没有坏分子之说,刘喜说马向勇受过专政,属地主资产阶级编造出的谎言。
又有一批学生加入红卫兵,包括一些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刘喜因为捏造谎言,诬陷红卫兵干部,扰乱革命秩序,需要进一步考查。
刘喜是最后一批加入红卫兵,而此时,很多同学都成了共青团员,比他大四岁的班长,还被学校列入党员发展对象。
后来刘喜认识到,他迟迟不能加入红卫兵,和他劳动态度不积极有一定的关联。
新曙光高中从附近生产队征来一大片良田,用来做为学生的学农基地,打下的粮食给老师们补一些口粮,大部分用做喂猪的饲料。学校养猪,是锻炼学生的劳动技能,不属于走资本主义。学校杀猪,不属对抗革命政权,猪肉除一部分送给公社领导外,大部分分给教职员工。新曙光高中这样做,其他各学校都效仿,黄岭也不例外,校田地就设在刘屯去黄岭的道边上。
种地需要粪肥,学生们都背着粪筐去上课,有些家长怕学生完不成交粪任务,利用下工时间帮孩子捡粪,还有的家长为了孩子在交粪中作出成绩,偷队里的马粪为孩子装满粪筐。
刘喜离学校较远,买了辆破旧自行车骑着上学,经常坏,常常扛着车轱辘到铁匠铺找孙有望修理。迟到不用说,重要的是误了交粪,樊老师把他的劳动成绩排在最后。
不是所有的学生都比刘喜交得粪多,个别学生一筐没交,却被排在前几名,是他们对劳动的重要性认识高,知道用鸡蛋来关心辅导员的生活。樊老师常拿煮熟的鸡蛋在学生面前炫耀,刘喜的认识总是提高不了。
相对来说,刘喜的思想比较单纯,除了复仇和马金玲作对外,他把所有精力都用在学习数理化上,只可惜他的底子太薄,连匀速运动中的比例关系都弄不明白。教物理的曲志国老师是二十刚出头的民办教师,只念过初中,讲的物理课就等于现发现卖。学校不重视物理课,曲老师却教得非常认真,留的作业,学生必须完成,而且要求严格,已知、求、解必须分步写清,而且批改极细,一点儿毛病都不放过。刘喜好耍小聪明,图省劲儿不按曲老师要求做,虽然计算结果正确,曲老师总给他判零分。
刘喜认为曲老师和樊老师是一路货,都是因家庭成份而歧视他。物理课遇到的问题,他想求数学老师帮他解开。
许老师叫许睦邻,名字起得怪,人也怪。她是外地人,父母都是高级知识分子。她来庞妃公社,是因男同学对她耍了手腕,来到男同学的家乡,又认为农村的土屋比城里的板房舒适,就和男同学住在一起,又和成为丈夫的同学一起分配到新曙光学校。
许老师的丈夫也教数学,知识比许老师渊博,人长得帅,又善讲,却愿意受貌不出众的许老师使唤,有的学生背后讲,许老师丈夫受她的气。
许老师对上课的时间掐得非常准,同学们都坐好后她才进教室,拿着一本教科书和半截粉笔,黑板没擦她也不生气,哪有空地儿往哪写,实在没空地儿,她拿起黑板擦擦够自己写字的地方。许老师字写得特别好,书写迅速,她做例题,从不多写一个字,也没写过错别字,讲一堂课,半截粉笔足够用。如果黑板上留出三分之一的空地儿,或者学生在上课前把黑板擦净,许老师从来不使用黑板擦,讲完课,黑板上的例题工工整整。
像做例题不多写一个字一样,许老师从来不多说一句话,她教数学课,超出例题范围的都说不会,讲例题也不全是她讲,让学生发言,还让学生更正,都认为正确后她才往黑板上写。她把讲题叫整题,不知是把现实中的常用词安错了地方还是另有含义。许老师对学生没远近,也不过问学生的出身,不论学生的成绩好赖,她都一视同仁,全班四十几名学生,都被她叫起发过言。
开学时,数学课堂的纪律最不好,学生们在下面嘻闹,许老师看着也不管,照样讲课,照样提问,照样到点就离开。渐渐地,数学课堂的秩序开始好转,学生们主动听课,还在数学课前把黑板擦得干干净净。
同学们爱上许老师的数学课,和她授课时间短有关系,许老师讲例题只用三十分钟,余下的时间给学生,遇到问题她让学生互相交流,不到关键,她不会给予指导。
许老师不关心政治,除了讲课外,其他事情都无法启开她的口,除非她吃亏。学校分肉,她得到的瘦了点儿,立刻找校长评理,说出的话比连珠炮还厉害,校长没办法,把分到手的肥肉换给她。
说来也奇怪,许老师虽然是没有贫下中农本色的那种人,在跑赛中,哪位老师也追不上她,每次运动会,她都能捞到奖品。一次,一位老师和她同时到达终点,一份儿笔记本奖品两人分,颁奖人让她让一让,她不干,找到主委会,拿到笔记本。
刘喜知道让许老师帮他解开物理题是件难事,故意装得很虚心,等许老师讲完例题,他悄悄走到许老师身边,说出了没有弄明白的问题。
许老师问:“这是哪的题?”
刘喜虽有准备,但也顺口说出:“物理题。”
“我不会。”
许老师躲开刘喜,刘喜在心里骂:“这个怪老娘们儿,问她这点儿小问题都不行,还当老师呢?别臭美,哪天你的帅丈夫看不上你,把你卖到动物园,和马猴子关在一起。”
刘喜没去过动物园,也没见过马猴子,但他见过耍猴的,认为凡是猴子都很瘦。
刘喜骂归骂,心里和许老师较上劲儿:“你不是说你不会吗?我偏让你解答!”他把脑筋转了转,想出一个好办法,自己对自己说:“我把它说成数学题,这不啥都解决了。”
数学课,许老师刚进教室,刘喜就举起手。许老师装做没看见,转过身要往黑板上写字,刘喜站起身喊:“许老师,我有个数学问题想提问。”
许老师转过身看刘喜一眼,很不在意地说:“先坐下,有问题课后提。”
刘喜坐回凳子上,心里很憋屈,坚持听完许老师的课。
许老师讲完例题,转过身问:“刘喜,把你不懂的问题说出来,让同学帮你整明白。”
刘喜站起身,说了那道改头换面的物理题。
许老师让刘喜到前面,刘喜用数学常用的字母把公式写在黑板上,A=C/B。他的问题是,为什么C会等于AB。
许老师让刘喜回座,问哪个同学能够解答。马金玲举手,许老师让她发言。马金玲说:“这是一道比例题,如果A等于C除以B,那么C就是AB的乘积,这个公式应用非常广泛,物理课的匀速运动就涉及这个问题。”
刘喜认为马金玲是自显,没有认真听。
许老师问:“刘喜,听明白没有?”
“没明白。”
许老师从书本上拿起她写剩的粉笔头,在A的下边划一横,横下划一竖,回过头看刘喜,没说话。
简单的一竖,仿佛给刘喜划开一扇窗,解答了困扰刘喜好多天的难题。许老师觉得这个问题带有普遍性,她让刘喜在黑板上给全班同学讲解。
这是刘喜第一次尝到讲课的滋味儿,虽然讲的不好,却坚定了学好数学的决心,也下决心不在背后骂许老师是“马猴子”。刘喜觉得这个又瘦又白的老师很美、很美,超过她的帅丈夫,她的丈夫应该怕她,每一个学生都应该尊敬她!
从黄岭升到高中的学生,他们的数学基础相对牢固,比例公式,刘喜背得滚瓜烂熟,只是稍稍改变形式,刘喜就解不开,这样也好,让他知道,他的头脑并不比马金玲聪明。刘喜意识到,他给马金玲捣乱,马金玲一定心知肚明,都是忍着气。
刘喜希望马金玲生气,最好气得不来上学,回家抱着瘸爹哭,让马向勇心里难受。可是,马金玲不但不耽误课,而且学习比他好,连刻板得不近人情的许老师都愿意和马金玲说笑。
马金玲也骑自行车上学,从来不和刘喜一起走,偶尔碰着,刘喜也不和她说话。课堂上,马金玲坐在前排,刘喜排在最后,根本找不到捣乱的机会。
随着年龄的增长,刘喜的自尊心也逐步增强,他把自己看成男子汉,觉得用欺负女同学做为复仇的手段太低劣,而且达不到效果,做得太明显,还会受到同学们的谴责。刘喜放开马金玲,把精力全部用在学习上,进步很快,期末闭卷考试,他的数学成绩名列第二。
刘喜能做到这些,是因为现时对他相对宽松,一旦因出身不好受到打击时,他还要挥起复仇的利剑。刘喜明知把利剑刺向马金玲,就等于刺向无辜,但是,他也是无辜者,为什么承受那么多利剑?
这就是人们把利剑刺向无辜所造成的灾难!上帝不主张冤冤相报,尽全力焚毁仇恨的种子,但是,有人借挑起仇恨取得自身利益,把杀人的利剑分发给可以利用的人,同时用大饼子诱惑,高声叫喊:“努力杀人吧!谁杀得多,谁获得大饼子最大。”一些人把利剑刺向大饼子的争夺者,争夺者也有利剑,常常拼杀得不可开交。最可怕的是把利剑刺向无辜,无辜者没有争夺大饼子的能力,只有躲,往往是身体受伤,心内滴血。他们还活着,要吃饭,要复仇,要成长,要用各种手段对付刺杀他们的人,还要殃及亲属。这种在权利的压迫和利用下杀人、反击、报复、反报复的连环演绎,连上帝都制止不了,只有靠民族的觉悟,历史的悲剧才能结束。
上面这段不合时宜的谬论,是刘喜经过数次打击后说出的,在他的中学时代,还无法认识到这一点。刘喜用嘻笑对待人生,用嘻笑对待社会,也用嘻笑对待从小学就在一起的马金玲。他刻苦学习,有用科学知识报效祖国的意愿,同时,也在培养他的复仇能力,在这种极端矛盾的心理促使下,激发出很大的学习动力,又一次考试,他的数学成绩和物理成绩在全校名列前茅,让一些偏重数理化的老师和同学刮目相看,并且得到数学尖子的称号。刘喜好一阵欢喜,故意在马金玲面前表现出趾高气昂的样子。
其实,刘喜也就是数学和物理比马金玲高出几分,语文和英语的分数还不及马金玲的一半儿。
罗老师教语文,学生们背后称她罗老板娘,根据啥起得绰号,任何人也考证不出来。罗老师喜欢抽烟,都是用报纸卷,烟卷儿奇大。她不敢在办公室里抽,就到课堂上过烟瘾,满教室都是烟雾。
长时间吸烟,罗老师的手和脸都变成黄色,眼睑下垂,神态呆滞。任何人也不会相信,这个四十岁痴婆娘,曾经有过诱人的姿色。
罗老师上课时只读课文,嫌累时就让学生念,念错了她也不更正,学生提出的问题她也不解答,她不留作业,学生可以在烟云缭绕的课堂上做其他事情。刘喜的语文底子薄,拼音字母认不全,语文书上的生字不会认,又不甘向别人请教,选择放弃。
马金玲不偏科,对语文学得很认真,罗老师不认真讲,她求教其他老师,主动做一些笔记,按课程要求试着写一些小文章,每次考试,她都得高分。
刘喜英语成绩差,他不是对英语没兴趣,而是对教英语的樊老师不感兴趣。
樊老师做为红卫兵中队辅导员,把主要精力都用在政治思想工作上,培养出多位学毛著先进分子和学农模范。他积极开展开放式教学,把英语课设在绿色的田间地头,让学生们挥锄书写英语单词,为全校的教学改革做出榜样。樊老师的班级超额完成积粪任务,成了热爱社会主义劳动的先进集体。他还带头冲破旧的教学体制,把闭卷考试批判成封建社会束缚学生的枷锁。批判的同时,又积极倡导开卷考试,考试中,学生们可以互相抄,也可以代答试题。他的做法并不是自创,和上级的要求基本吻合。有了这种对领导精神的理解和执行能力,樊老师成为先进教师更是顺理成章。
尽管学生间互抄试卷,大多数学生的英语还是考不及格。樊老师积极引导,把答案写在黑板上,就这样,刘喜得了五分。
怕一些学生连答案都看不明白,樊老师在黑板上划一条竖线,左面是试题,右边相对的是答案。同样是竖线,许睦邻老师画得短细,解开了困扰刘喜的难题。樊老师画得粗长,让刘喜感到晕头转向,他只抄了用汉语写的那部分,全部英语字母都没往试卷上写。樊老师照顾他,给了他五分,要知道,英语考试的满分是一百。
刘喜拿着只得五分的英语试卷,立刻想到小学时八先生给他作文判了五分的情景,心里一阵酸楚。
放暑假,刘喜第一个出了学校,骑自行车走过黄岭时,他拿出成绩单,这是学校发给家长的,上面写着:
政治78分,语文30分,数学98分,物理100分,化学90分,英语5分。
刘喜把目光集中在英语五分上,小声说:“小时候作文是五分为满分,英语也该如此。”他想用自欺欺人的方法糊弄家里人和在村里炫耀,脚下一用力,车链子被蹬断,没站稳,前轱辘别进车辙里,人摔倒,车前圈半了形,骑不了,推着都费劲。
马金玲骑车从后面赶上来,停在刘喜身后问:“车子坏了?”
刘喜想说“我愿意”,又一想,在此时还不能得罪她。刘喜问:“你英语多少分?”
“九十九。”
刘喜不服,大声说:“全是抄的。”
“全班同学都在抄。”
“我没抄。”
马金玲推车跟着刘喜走,她说:“我不信,你要不抄,你就及不了格。”
“我只得五分。”刘喜说着,掏出成绩单让马金玲看,并且说:“我不像你们那些小娘们儿,心眼儿细,学数学不行,抄答案一个顶俩。”
马金玲听刘喜冒出骂人话,想反驳,觉得在路上说不清楚,惹翻了刘喜,吃哑巴亏不合算。她说:“你把这个分数带回家,你哥和你妈不会答应你。”
“你得替我保密。”
马金玲说:“保啥密?成绩单上明写的,又不能改。”
刘喜说:“别人问你英语成绩是多少,你说也是五分。”
“我不那样做,我的成绩是九十九,我不想往少说。”
“你真笨,怪不得数学成绩不如我,许老师还拿你当宝儿呢!”
马金玲不想和刘喜斗嘴,骑上车想走,被刘喜拽住车把,吓唬她:“你就说英语是五分,不然我和你没完!”
马金玲把自行车推倒在路边,挺身挡住刘喜,大声说:“刘喜,你别得寸进尺!我早就对你说过,我不怕你,而是不跟你一般见识。你说没完怎地?有能耐使出来吧!”
刘喜瞅着马金玲嘻笑,马金玲也不回避,两人僵视着。
马金玲虽然怒,仍不失温和,刘喜觉得,投过来目光很灼热,灼热烧平他扭曲的笑纹。刘喜想握拳,手上没有力,想举手打,挥不起胳膊,只好大声喊:“臭娘们儿,你滚!”
马金玲不但没“滚”,而是挡住刘喜不让走,厉声问:“你跟我说明白,为啥总和我过不去?”
刘喜推车绕开马金玲,回过头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没时间搭理你。”
马金玲挡刘喜,已经做好了被推倒或者被打的准备,但是,她要利用这个机会和刘喜讲明白,让刘喜以后不要用仇视的目光对待她。
马金玲忍受刘喜的欺负,并不是软弱。她认为,刘喜用顽皮对待社会,是反抗大人们的欺负和歧视,甚至感受到,刘喜的嘻笑中埋藏着巨大的苦痛。出于善良和女孩特有的天性,她给予刘喜极大的同情。
她逐渐觉查到,刘喜和自己家的仇恨是父亲一手造成的,刘喜欺负她和马成林,是刘喜报复的一种方式,特别是马向勇被专政后,马金玲更加认清这一点。两家的矛盾,她不想追究也不想弄明白谁的过错,只想凭自己的努力阻止过去事情不再发生。她仿佛觉得父亲对刘喜家的做法有些过分,她更要尊重父女的骨肉之情。刘喜的做法也过分,她都原谅了,为什么?她也解释不清楚。马金玲听说过,吴、马两家给刘喜家升过成份,一段时间后又落下去了,但她体量不到,看似简单的一升一落会给一代甚至几代人造成不可估量的伤害,也不知道,在这简单的过程中所埋下的仇恨,而且仇恨还要往下蔓延。
马金玲心里明白,刘喜对她的纠缠远不止此,在感化嘻笑的同时,必须防备刘喜的袭击,她没想到,这次刘喜会让着她,还要推车绕开。
她不想让刘喜就此走开,小声问:“你英语只得五分,回家怎么交待?”
“五分就是满分,八先生就是这样判作文。”
马金玲忍不住笑,她说:“你把心思都用在歪道上了,有这本事,咋不好好学习?”
刘喜转过身,说话挺硬气:“你必须说你也得五分,如果我回家挨说,就找你算账!”
“不止是挨说吧?我看你是怕不给饭吃。”马金玲一本正经地说:“看在咱俩从小学就在一个班,我就撒一次谎,下次考试再不及格,我可不给瞒着。”
“行吧!”
刘喜自己也搞不明白,他为啥能在马金玲面前表现出如此和顺?
马金玲斥责刘喜,刘喜没动拳脚,而是往后缩,这并不是刘喜欺软怕硬,而是他不愿把拳头落在这个美丽善良的少女身上。不知从何时起,他觉得马金玲挺诱人,有一段时间看不见,总觉得缺点儿什么。刘喜提醒自己,马金玲是马向勇的闺女,正牌的狐狸精,表面和善,肚子里都是坏水,找机会剥开她的画皮,把坏水挤出来!
碰到一起,刘喜又下不了手,他选择躲,宁可心里空落,也不和马金玲着面儿。
刘喜推着刮前叉的自行车在前面走,马金玲在后面跟,刘喜没对她耍威风,马金玲有一种欣喜感,悄声问刘喜:“这个暑假你都准备干啥?”想不到刘喜会这样回答:“你少问那些没用的,快离我远点儿。”
马金玲也不相让:“为啥要离你远点儿,这又不是你家的路,我就喜欢这样慢慢走。”
“你快骑车走,让村里人见了不好看。”
马金玲问:“啥叫不好看?”
刘喜突然冒出这样的话:“我们都老大不小了,我不愿因为你叫人说闲话。”
“看看你刘喜,表面挺单纯,想得还挺多呢!你以为我愿意和你一起走咋地?因为咱俩是一个村,从小就是同学,才跟你说句话,换别人,我都不喜得搭理他。”
马金玲骑上车,没走多远,又停下来。刘氏背着一麻袋野菜,坐在道边起不来,马金玲下车帮她。
刘氏的女婿成份高,在文革中又加入派性斗争,犯了打砸抢的罪行,被专政机关抓起来,关进了监狱,留下妻子带着五个孩子住在狭窄的木板房内。刘氏的女儿没有正式工作,靠当三八大军养活不了六口人,只好把年龄小的三小、四小和五丫送到乡下。
刘氏年过六旬,又挑起抚养三个孩子的重担,突然多了三张嘴,三百六十斤口粮只能吃到开春。女儿寄回一些地方粮票,刘氏拿不出买粮的钱,只能靠野菜充饥。刘氏有着丰富的挖野菜经验,一眼就能辨出那些可以吃那些可以喂猪。她弄了满满一麻袋,背在背上起不来,拽到路边等人帮,等不到人,就骂小双子。
马金玲到跟前,背着菜的刘氏求马金玲帮她掫起来,马金玲打算用自行车帮她驮回去。她让刘氏扶自行车,马金玲往车上搬,脸涨得通红,好不易放上自行车的后座,又把自行车压翻。
刘喜赶到,要替刘氏往回背,刘氏接过刘喜的自行车,不会推,自行车往一边倒。
马金玲提议,让刘喜用她的自行车驮菜,她推刘喜前圈变形的自行车。
这是马金玲和刘喜第一次合作,马金玲挺开心,刘喜却觉得别扭。刘氏夸马金玲和刘喜都是好孩子,将来都有出息。
本来是带有善意的恭维话刺痛了刘喜的神经,他对着马金玲嘻笑,笑得马金玲心情沉重。
太阳像红色的火球,西半天的浮云仿佛被点燃,热风扑面,蚊虫在头上飞旋。村口处两名女知识青年在徘徊,和刘氏打过招呼后,共同哼起低惋的歌曲,似思家,也像是对无望的前途哀诉。
刘喜说:“不是反动歌曲也是黄歌。”
马金玲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