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节
刘昭义当上忠于伟大领袖**的先进分子实属偶然。
各学校开展教学竞赛,老师们巡回听课。刘昭义初登讲台,面对众多教师,怯场中犯了结巴的老毛病,朗读伟大领袖**万岁、万万岁时,他在万字上打了结,足足结巴出十几个万字。万岁没念好,刘昭义更着急,朗读林副主席身体健康、永远健康时,又结巴出十几个健字。他知道在竞赛中砸了锅,挨批评是小事,最怕的是弄个政治大帽子扣在头上。
正在他惶恐不安时,学校接到通知,刘昭义成了忠于伟大领袖**的先进典型,其成绩源于多结巴出那几个万字和健字,刘昭义也由惊怕转为惊喜。
他胸带大红花,坐着胶轮拖拉机,走遍全县各学校。吃的是细粮,还不用出粮票,报告中还有热烈的掌声,足让刘昭义享受一阵子。事后,他做了一首打油诗,可见当时的兴奋心情:
万万万来健健健,
先天不足嘴纺线,
哪知因祸会得福,
游遍全县还管饭。
刘昭义只顾做报告,他的一摊子由于老师代管。于老师明显表露出病态,讲课力气不足,走路都显得困难,有几次晕倒在课堂上。同事们劝他去看病,他说没必要,同事们不理解,说他享受公费医疗待遇,有没有必要还是看看为好。其实于老师去过医院,医生说他的病只有靠静养来维持,根治的希望很小。于老师静养不了,他扔不下学生,舍不得讲台,罗老师一直牵挂他的心。
有的老师劝他在家休息,反正休病假也发工资。于老师笑着摇头,摇得一些老师得到启发,说人民教师就应该有一分热发一分光。于老师不再笑,或许是没有笑的力气,他的话很低哀:“我已经没多少热,别指望再发光了。”
于老师知道自己是要燃尽的蜡烛,恨不得将他全部知识都留给学生,他不懈地工作,对学生的要求也极其严格。说来也怪,在弄不清科学知识为那个阶级服务的背景下,在读书有用和读书无用的大争辩中,没有人争论于老师的作法对与错。
黄岭小学改为中学,没有统一的教科书,学的课程由班级老师自己定。于老师从初中一年级讲起,只用半年时间就讲到初二数学课,他想再用一年半的时间授完全部初中课程,但他明白,上帝不会再给他那么长的时间。于老师想拼命,他在刘昭义做报告期间停了全部语文课,把所有时间都留给学生学数学。好心的老师规劝他,说语文课讲的都是毛著和领袖诗词,用语文压数学不会有错误,用数学挤语文,严重的政治责任不好承担。于老师不以为然,这个曾经因教学担负过政治责任的人,把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的理论堂而皇之地灌输给学生。而且宣扬,人与人之间的斗争,是在互相坑害中捞到好处,跟动物抢食差不多。只有科学知识,才能为社会创造财富,才能使无产阶级正确认识自己,团结起来解放自己,破除迷信,揭穿谎言,过上美好生活。
对于这种不合时宜、甚至反动的思想言论,学校领导和贫宣队代表都表现得很漠然,都认为瘦麻杆折断只待旦夕,不加斗争也不会影响他走进坟墓。
于老师在走进坟墓之前已经走不到学校,不得已躺在土炕上“静养”,他还是静不下来,瞪着吓人的大眼睛呼唤罗老师。罗老师没露面,他的学生来了。贾孝忠从事他的职业,是他的接班人,也是他的安慰。刘志来看他,斜眼里的眼泪掉在于老师无光的大眼珠子上,于老师的眼睛动了动,像干涸的河床出现了清泉。
刘强穿来皮夹克,是于老师送给他的,伴他走进寒冷的大兴安岭。他把它盖在于老师身上,于老师想抬起麻杆儿样的胳膊拥抱他,抬不动,刘强伏下头贴在于老师的脸上,于老师嘴唇动了动,艰难地说完人生的最后一句话:“皮夹克,做为永久的纪念吧!”
于老师生前,村里人不大敢接触他,死后,就不再顾及受他的熏染,孤单的坟前围满送葬的人。没人送花圈,人们送上黑土,坟培得挺高了,人们还不愿离去,他们把坟修理了又修理,在坟头压了一块带草根的土坯,像女人膨胀的奶头。让人想像到,这个干瘦的男人身上流淌过不竭的乳汁!
人们离去后,刘喜还不走,手里拿着一本陈旧的数学书,是于老师的遗物。他站在坟西北,轻轻地翻书,每翻一下,他都怪笑一声,笑声大,很凄惨,飞过来的麻雀被惊走。
一个女人走过来,见有人,她不敢靠前,又不舍走开,在荒草中停下。后来觉得刘喜不是成年人,她慢慢靠前,走到坟的另一面,和刘喜相对。
女人头发斑白,面色蜡黄,叼着烟,用报纸卷的,又粗又长,吸一口,吐出黄雾样的烟。她跪下身,把一束鲜花放在坟上,鲜花是她在野地里采的,也是黄色。她向坟上撒土,很疯癫,小土块儿砸到对面刘喜的书上,刘喜先离开。
学校放秋收假,刘喜回队里劳动,和一帮小半拉子一起干活,孬老爷领队,刘喜不觉累。
孬老爷的口头禅是老吴说吃咱就吃。吴有金过世后,刘占山逗拨他:“孬老爷,吴有金蹩咕了,你还吃不吃?”孬老爷撩撩眼皮说:“现实下来说,老吴死了咱也吃,小肚子吃得嘚嘞嘚嘞的。”
这阶段,孬老爷为小囤子操心,埋怨他惯坏了媳妇。
方枝花当大队妇联主任,孬老爷不但不高兴,还让小囤子把媳妇整回来,小囤子不同意。孬老爷一想,如果儿媳妇有了孩子,一定拴住她,她也没心思往大队跑。可方枝花迟迟不生育,让孬老爷十分恼火。
孬老爷压根儿就对小儿媳妇抱有成见,觉得喜好跳舞的女人容易被男人勾引。刘占伍有眼力,找了一个会过日子的本份媳妇,过门儿才一年,就生了双胞胎。方枝花结婚两三年,生孩子的事还要往后拖,孬老爷怀疑儿媳妇有什么勾当。
方枝花说工作忙,有时要住在大队,孬老爷让小囤子去接,从某种程度上影响了方枝花的工作。大队接收知情后,方枝花的工作逐渐减少,大多数时间是在本小队劳动。
革命干部深入群众,和群众打成一片,做人民公仆,全心全意地为人民服务,这是我党的优良传统和思想原则。孔家顺做出规定,包括大队革委会主任在内的所有干部,每月必须回本小队参加至少十天的劳动,否则不给记全工。还要搞考核,对劳动超过十天的干部给予奖励和重用。对方枝花的奖励都停留在口头上,方枝花不但没受到重用,连妇联主任的位置也坐不稳。
方枝花辞掉妇联主任后,回小队当了普通社员,孔家顺向刘屯小队提出指示性建议,让她接替马荣当队长。
马荣用大喇叭放敌台广播,长达十分钟之久,敢把反革命行动暴露在全体社员面前,真是狗胆包天!这种明目张胆地攻击伟大领袖**,攻击无产阶级政权的反动行为,到了不杀不足以平民愤的地步。当年,刘军因偷听敌台被打成现行反革命,马荣比刘军有过之而无不及,大队治保主任马向东感到事件的严重性。
孔家顺答应马向东加入先进的革命组织,但需要一段时间的考验,马向东想借此机会向叔叔发起进攻,证明自己的革命坚定性。
正当马向东准备整理叔叔的反革命材料时,又从贾孝忠身上悟出一个简单的道理,贾孝忠因为他的亲戚有一般的历史问题没当上飞行员,自己的叔叔被打成现行反革命,加入先进组织的愿望准得泡汤。
马向东还觉得,即使自己躲开这个事,工作组刘辉也要整马荣,都说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反正叔叔也挨整,还不如用他换点儿政治资本。
正在马向东举棋不定时,马荣主动到大队自首。
自首的主意是刘仁出的,马荣有些信不过,又找来马向勇商量,打算让马向东出面摆平。马向勇被专政后,对这个掌权的本家弟弟产生积怨,他说:“让马向东出面,还不如没有他,依我说,你还是听刘仁的话,直截找孔家顺,把情况向他讲清楚,他不放过你,你就挺着吧!他要替你担一担,我看什么事也没有。”
刘屯广播敌台的事,已经传到大队,马荣一踏进主任办公室,孔家顺就大发雷霆:“好你个马荣,自己偷听敌台不过瘾,还广播出来给全村听,啊!这是杀头的罪,你知道不知道?等着吧!”
马荣来大队之前,马向勇嘱咐他,说孔家顺不好琢磨,翻脸不认人,叫马荣小心从事,不管孔家顺怎么说,只管点头,不要辩白和顶撞。马荣领教了厉害,慌忙中把口头语整了出来:“妈啦巴!你说得对,对,真对。”
“你说什么?”
“我、我说你说得完全正确,一百个正确,一千个正确,一万个正确,妈啦巴。”
孔家顺坐在靠椅里看马荣,大声说:“在我面前说话,把后面那句扔掉!”
马荣站在孔家顺对面,隔着桌子向孔家顺翻翻眼皮,又垂下,小声说:“是是,我扔掉,妈……”马荣把“啦巴”两个字咽回去。
孔家顺说:“你是自己到公社自首,还是让马向东绑上送你去?自己选择吧!”
马荣腿发软,身上哆嗦,靠在椅子上哀求:“孔书记,我是来求你,你高抬贵手,我这个小民就过去了。”
“你干别的事,我可以高抬手,是不是?这是反革命行为,我不能丧失组织原则。”
孔家顺不依不饶,让马荣感到走上绝路,他咬咬牙,腿骨硬了很多,扶桌站直,按马向勇所教,向孔家顺说明广播敌台的情况:“孔书记,我当时太困了,三点钟起炕,眼睛没睁就打开收音机,拧到出声的地方我就睡着了。妈……,我也想不到,莫斯科那儿远,还能跑到刘屯偷着广播,要知道,我就在收音机前守着,说死也不敢睡觉。”
“你这话是真的?”
“绝对是真的,妈啦巴,不信你问刘仁。”
孔家顺摇头,露出笑容大声说:“你把社员鼓捣醒,赶到地里去干活,你在队里睡懒觉,对不对?你这招挺高,实在是高啊!”
“对对对,不不,生产队干部应该和社员群众同劳动,共甘苦,听你的话,按您的指示办事,大公无私,斗批私修,全心全意地为人民服务。”
“我可没让你收听敌台啊!”
马荣长了眼。
孔家顺说:“我不能听你一面之词,还要做深入细致的调查,如果有证据确定你是为苏联社会帝国主义做宣传,坚决绳之于法,绝不姑息。
“是,是。”马荣看出孔家顺的强硬有了松动,他说:“我坚决配合调查,谁敢捣乱,绝不客气!”
孔家顺看一眼马荣,突然提高声音:“但是,啊!有可能公社也要调查,你这个人敢在大队撒谎,一见皮鞭才说实话,对不对?”
马荣觉得孔家顺有顾虑,拍着胸脯说:“孔书记,我马荣对你说的,句句是真话,不敢撒一点儿慌,公社来调查,我决不会改口,我要是挺不住鞭子,妈啦巴,天打五雷轰!”
“那好,你回去接受调查吧!队长先别当了。”
“啊!撤我的队长?让谁当?”
“人选倒是有,这就不用你操心了。”
马荣说:“孔书记,你可千万别让刘占山那些人当,他们领头走资本主义,已经给刘屯的社会主义建设造成了严重的损失。”
“让方枝花当刘屯的队长,不会走歪路吧?”
“你想把妇联主任调回去当队长,大材小用,方枝花不见得愿意干。”
孔家顺在椅子里端正身子,非常严肃地说:“革命者就像一棵不生锈的钉子,哪里需要就放在哪里,是不是?放在哪里就该在哪里发光!”
“方枝花是妇女,让她当队长,和骡子驾辕一样。”
孔家顺问:“这话怎讲?”
“老话说得好,骡子驾辕马拉套,老娘们儿当家瞎胡闹。”
“错了,又错了,这话有问题。”孔家顺想笑,仍然被严肃掩盖,他说:“把你这句话上纲上线,就可以要你的脑袋,是不是?你的思想觉悟太低,怪不得总犯错误。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中央文革的领导人还有女同志嘛,对不对?男人能做的事,女人都能做,男人能当小队长,女人也能当!”
马荣解释:“刘屯的情况不一样,要护堤,要沤麻,拔麦子也都是男人,这些话,队长都得到场。”
“到场又咋地?”
“干这些活,男人光屁股,让女人看了……”
孔家顺笑着说:“这些大老粗,顾忌还挺多,按你的说法,女人就只有围着锅台转了?老脑筋,老脑筋,啊!是不是?该改改了。”
“我改,我一定改,听你的话,坚决跟上革命形势。”
“要不还让你当队长?就怕上级来审查啊!”
“孔书记,我拿脑袋保证,坚决完成您交给刘屯的各项任务,再出差错,你把我剐了。”
孔家顺从座位上站起,做了送客的表示,他说:“那好吧,让谁当刘屯队长,大队再研究,你先回去,在接受审查期间不能再出差错。”
马荣走出办公室,又被叫回来,孔家顺拉下脸,低声说:“我是大队革委会主任,你是我提拔的小队长,犯了错误,我理所当然替你说话。可刘辉不一样,他是工作组长,专门儿调查坏人坏事和反革命言行,他那关你过不去,我看你还是去公社自首。”
马荣知道孔家顺和刘辉面和心不和,他很硬气说:“我不在乎刘辉,他还不如一条狗。”
“都是狗,那得看主人是谁,是不是?你们刘屯养狗,来了运动要打光,领导人养的狗,吃的狗食可比咱俩吃的饭强百倍,对不对?狗屎苔没人喜见,长到金銮殿上就了不得喽!”
马荣听出孔家顺和刘辉矛盾不算小,他的胆子也大了起来,也敢说话:“刘辉以前跟着胡永泉,没少祸害人,如今胡永泉坐上公社第一把交椅,刘辉巴结不上,被弄回小队干活。那小子不死心,常往公社跑,后来也不知咋整的,捡个工作组的差事,装得人模狗样。没人怕他,刘占山走资本主义他都管不了,还让刘满丰糊个大嘴巴子,他连手都没敢还。”
“听说刘辉被刘强抓住了手腕,那场架才没打起来。”
“都是刘屯人瞎说,刘强和刘辉穿一条裤子,都不是好东西。”
孔家顺把马荣看了一会儿才说话:“那好吧,如果刘辉放过你,就算你便宜,他要和你过不去,我这个大队主任还是保不了你。”
马荣嘴上说不怕刘辉,心里可没底,二倔子屈死的教训,他永远不会忘记,他想回家吃口饭再去找马向勇商量对策,刘辉自己找上门儿。
马荣播放敌台的事,被人用检举信的方式投进了公社的举报箱,工作人员看一眼后要扔进垃圾桶,想了想,又把它放回桌子上。
随着生活水平的提高和科学知识的普及,戏匣子进了千家万户,通电的地方有电子管收音机,没电的地方有晶体管收音机,差一些的地方,用上带耳机的矿石收音机。由于莫斯科电台讯号强,昼夜不间断播放,几乎每个有收音机的人都知道苏联有个莫斯科广播电台,莫斯科台还有个和平与进步广播台,播放的都是谬论和绯闻。我们用讯号干扰,不知是技术不过关还是搞干扰的工作人员不尽心尽责,莫斯科电台娇声娇气的声音总能清晰地灌进中国人的耳朵里,收听敌台者比比皆是,检举信也雪片似地飞向公社。按规定,偷听敌台是反革命罪行,刘军因此毙命,死后还戴着现行反革命大帽子。可现在,把被检举人都抓起来,打击面太大,远远超过百分之五的范围,虽然有个别领导要求把阶级敌人的数量扩大到百分之十,但是,他给的数字还是不足。负责检举箱的工作人员理解领导苦衷,把那些没有来路的举报信统统毁掉。刘屯的举报信没有扔,是因为举报内容和其他举报信有别,马荣不但偷听敌台,还把修正主义的言论用大喇叭播给全体社员听。工作人员报告给信访组主任,主任调来刘辉,责令这位常驻事发地的工作组长全权处理。刘辉欣然受命,只身一人去了马荣家。
马荣家院子大屋子小,两间土房挤了十口人,几个大点儿的孩子不在家,一帮小的在屋里乱成一团。刘辉的造访,使马荣怒火冲天,他看了看挂在房墙上的镰刀,审视刘辉的脖子,真想让刘辉身首分离。但是,他见刘辉很从容,刚升起的怒火迅速往下消。马荣把老婆孩子都赶到院子里,又把刘辉让坐在炕沿上,赶忙点火烧热水,用献殷勤表示对罪行的悔悟,试图博得工作组长的好感和原谅。
刘辉没做虚掩,开门见山地说:“公社领导把我调了去,说你不同于一般的偷听敌电,比现行反革命分子刘军的罪过还要严重,叫我来处理,你说咋办吧?”
马荣递过烟笸箩,小声说:“朱工作,先抽棵烟,我给你点着,有话慢慢说,妈啦巴,你咋说我咋办。”
刘辉把烟笸箩推到炕里,大声说:“不要来这套,革命者廉洁奉公,不受坏人拉拢。再者说,我从来不抽老旱烟,没人喜见你这破玩意儿。”
马荣想瞪眼,又觉得瞪眼只能加重罪行,他低下头,用请罪的口气对刘辉说:“朱工作,我一时糊涂,拧错了台,又睡了大觉,犯了大罪,妈啦巴,要不我给你磕头,你绕过我就行。”
“我是想饶过你,但我不好向上级交待。”
马荣从大队回来,心情曾一度热乎,现在,被刘辉浇得冰凉。
刘辉站起身,走到房门前,他的眼睛盯住院子里的两只芦花鸡。
马荣看明白刘辉想干啥,但他装糊涂:“朱同志,咱们乡里乡亲的,求你向上级领导给我说几句好话,如果放过我,我们一家子会记住你的恩德。”
“一家子,是一家子啊!把你一个人打成反革命,坐了牢,这十来口人可都要遭殃啊!”
“是是,妈啦巴,没爹的孩儿真可怜。”
刘辉见马荣不进盐酱,他改变策略:“别看刘占山总惹事,人家刘占山有头脑,他给北贺村的队长送去槽子糕,北贺村的队长给他说好话。”
刘辉把话点出来,马荣再装傻已经不行,他咬咬牙,直截了当地说:“朱工作,这么着,我把两只芦花鸡送给你,你替我说好话,妈啦巴,你看怎么样?”
刘辉笑一下,转回身说:“我做为工作组长,不会要群众的一针一线,可我求领导也是人情嘛,总得有见面礼。”
马荣招呼老婆抓鸡,被刘辉制止,他说:“刘占山给北贺村队长送了槽子糕,人家替他说好话,起一点儿作用,关键是刘占山为北贺村的队长办了大事,把队长的姑娘整到咱刘屯,后来听说刘占山还送给人家一筐鸡蛋。”
刘辉往鸡窝看,提示马荣听懂他的话。
马荣举得刘辉太贫,联想起二倔子被害,真想在家里结束这个无赖的性命!但他不敢这样做,也不能这样做,这一家人都等着他挣工分儿吃饭。
马荣说:“妈啦巴,我豁出去了,家里没鸡蛋,我到亲戚家去借,也给你送一筐鸡蛋,你把这事整明白,妈啦巴,谁也不欠谁。”
“咳,咳?这话就不对了!”刘辉装成正人君子,又说:“你也别准备鸡蛋,我也不给你说情,公事公办,上边爱咋整咋整。”
“我又哪错了?妈啦巴,我是不会说话,你别挑我行不行?”
刘辉很正经地说:“我不是挑你,是你的话太难听,也没有这样办事的。求领导,你这点血都出不来,还能成?回头我还得向上边说好话,不然领导看不上这点儿东西。”
马荣心疼正在下蛋的芦花鸡,把它送人和丢个孩子一样难受。他明知刘辉敲诈他,还得用好言相送。他和刘辉有刻骨仇恨,还要装成一个战壕的战友,人家要把他从战壕里扔出去,他装出笑脸相求。他还要借鸡蛋,然后省下口粮还,真是太难受!没办法,只好认准一个理儿,千重要,万重要,不当反革命分子最重要。
怕刘辉有变,马荣让刘辉先拎走鸡,然后去筹划鸡蛋。刘辉不同意,让马荣备齐了一同送到他家。
马荣借筹备鸡蛋的机会把马文、马向勇找到刘仁家。马文还要把马向东找来,马向勇不同意,他们请来马向前。
马向前听到刘辉索要鸡蛋,立刻火冒三丈,大声吼:“这个带犊子,简直没人性,向勇大哥没得罪他,他把你整到公社去专政。嘿、嘿也好,不是他,吴大叔死不了,把一个起不来炕的病人强拉硬拽拖上车,那还有好?”
刘仁小声说了公道话:“咱们就事论事,一码归一码,要说抓吴大叔和向勇,还真和刘辉没关系,他那时最不得烟儿抽。咱都看到的,是向东亲自把吴大叔拖上车,抓向勇时,向东也在场。”
马文低着头抽蛤蟆烟,翻一眼刘仁,希望他少提这个事。
马向前说:“咱不说吴大叔,我爹是刘辉害死的吧?嘿、嘿也好,我早晚报这个仇!”
马文抬起头问:“怎么报法?”
“我用镰刀劈了他!”
马文说:“刘辉就在他自己家,你去劈他,省得你老叔去送礼。”
马向前瞪着眼说:“我不敢咋地?嘿、嘿也好,我劈刘辉就像杀只小鸡,光杀他不合算,我得带上胡永泉。”
马向勇在地上晃,瞅了瞅马文,打断马向前的话:“咱自家人就别打嘴仗了!让向前去杀刘辉,付亚辉那关过不去,还是替我老叔想想可行的办法。”
马文说:“我到上边告刘辉,告他不听**的话,不遵守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欺压百姓,收刮民财。”
马向前说:“我看行,公社被胡永泉把持,咱直接告到县里。我出民工时,县长和我握过手,嘿、嘿也好,那才叫好干部呢。只可惜啊!他成了**和邓小平的同伙,成了走资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他穿得挺朴素,跟民工吃一样的饭,又没有小老婆,挺清廉的,走那条路干啥?嘿、嘿也好,要是有他在,准能把刘辉告倒。”
马向勇晃出怪论:“你说的那位县长,就是不打倒,他也不会向着老百姓,说不定和胡永泉一样,也有小老婆。”
马向前反驳他:“你这话有问题,嘿、嘿也好,要是别人这样说,我就和他做斗争。”
马向勇说:“这不是在家里说吗,没有外人,我还不说点儿真话?大家想一想,向前说以前的县长清廉,我也信,那是有县委书记约束他。八路军能打胜仗,是因为政委和军长互相制约,谁敢胡来?谁敢不听指挥?谁敢贪生怕死?县长和书记也是相互制约的,有假话,留着点儿,有贪念,忍着点儿。现在不一样,革委会主任掌管党政大权,握着枪杆子,在当地一手遮天,只要把上级伺候好,跟土皇帝没两样。土匪还有压寨夫人,胡永泉找小老婆根本不稀奇。”
“你的话太反动,在外面千万不能讲。”刘仁说完闭了嘴。
马向前有些不服气,他问:“照你这样说,就没有王法了?”
“我不信什么法不法,权力集中在个人手里,什么法都得为他个人服务!”
马文泄了气:“这么说,刘辉就没说没管儿了,我们的仇永远报不成?”
马向勇把目光投向马向前,只是晃,不再说话。
刘仁表白自己的观点:“我看大家还是凑齐鸡蛋给刘辉送去,这是唯一的办法。”
“我怕刘辉吃了会噎死。”马文说:“刘辉害我们,我们还要给他送礼,这算啥屁事儿?”
刘仁说:“往上告也好,通过法律也好,无非是两种可能,一个是没人管,或者管不了,一个是告倒刘辉,不管哪种可能出现,对马荣老叔都没好处。刘辉的错误,只不过跟社员要点吃的,能算多大事儿?而马荣老叔犯得是政治错误,凡涉及政治的问题说大就大,为一句话掉头的大有人在。我看老叔还是认清形势,吃点儿亏就吃点儿亏吧!”
马向前嘟囔:“戏匣子里总讲廉洁奉公,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私下里整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嘿、嘿也好,真没处说理了!”
刘仁对他解释:“事情都是明摆着,说是说,做是做,上级明确规定,公职人员不许吃拿卡要,哪个执行了?又有谁来管?不管是谎言也好,真事也好,咱们还要面对眼前。我有个想法,大家看行不行?马荣老叔当队长,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他犯了事,就让他把两只鸡牺牲了,鸡蛋大家凑,秋后用队里的粮食补给大家。”
马向勇晃到刘仁跟前,停下身子说:“我看行,两只鸡也不用我老叔的,留着下蛋。我家有两只公鸡,给刘辉送去,反正他是杀了吃,公鸡比母鸡肉多。”
马文气不平:“你说刘辉算个屁?从小就没看出他会有出息,这么个屁货,吃到咱的头上,还得给他送过去!”
马向勇脸上的赘肉动了动,露出一丝阴笑。
自从被专政后,马向勇从没笑过,这一笑,又有损招出笼:“**同志整出样板戏,戏里有句名言,叫河内损失河外补,为了我老叔的切身利益,我献出两只公鸡,队里补给我一只猪崽儿就行。”
刘仁补充说:“但是,要有前提,必须是马荣老叔当队长,不然的话,我这当会计的也没办法。”
马荣拎着两只鸡和一筐鸡蛋摸黑去了刘辉家,心里不停地骂:“更名改姓的带犊子,这些东西先让你吃着,妈啦巴,等你栽到老子手里,我让你全吐出来!”
要说刘辉混吃喝,那不算稀奇事,用交易的方式向群众伸手卡要,还是第一次,这是刘辉从多年政治斗争中练就的经济手腕。
刘辉回顾这些年走过的路:“只从跟上胡永泉,可以说兢兢业业地工作,为了革命和领导利益,不惜大义灭亲,连名字都因工作的需要而改变,到头来被胡永泉一脚踢开,连个铁饭碗都没混上。看看革委会胡主任,吃香喝辣,吐出来的唾沫比钉子还硬。人家嫌老婆不会耍贱,立刻换个年轻的,咱可好,到现在还光棍一条,想在何英子那找点儿便宜,骚娘们儿不同意。革命来革命去,想找个革命差事还得送礼,罐头、鸡蛋不管用,把老娘传下来的金戒指搭进去,才换个工作组长的职务。他娘的,傻瓜脑袋也该开窍了,送上的东西不能白送,咱得想法捞回来。”刘辉收下马荣的礼物,笑着说:“这些东西嘛,我得给上边送过去,我帮你这么大的忙,也不能白帮吧?你得给我多记一百天的工分儿。”
马荣觉得刘辉到了贪贿无度的地步,想瞪眼,刘辉说了话:“让你出工分儿,是给你吃个定心丸,你想想,把你的队长撤了,我这一百天工分儿跟谁要?”
马荣想:“反正工分儿队里出,自己没损失,这个人情送得。”他说:“妈啦巴,我答应给你记工分儿,还有条件没?”
刘辉说:“看看你马队长说的,啥叫讲条件?工作组要忠实执行党的方针政策,不能跟群众讲条件。但是,革命者也要穿衣吃饭,我多拿一百天工分儿,也赶不上那些挣工资的干部。”
马荣答应刘辉提的条件,刘辉果然把播放敌台的事情彻底压下。秋后分粮时,刘仁用队里的玉米补给马文等人的鸡蛋钱,也多给了刘辉一百天的工分儿。由于分值低,刘辉挺不满意。
方枝花当了普通社员,干得挺顺心,不久怀了孕,孬老爷全家都高兴。
孬老爷养头猪,留着过年杀。上级有指示,私自杀猪不仅是资产阶级的行为,也是对抗无产阶级政权的表现,不但给予政治上的批判,还要给予经济上的处罚,并且没收带有赃物性质的鲜猪肉。孬老爷想得开,说话也跟上革命形势:“现时下来说,养个小肥猪,长到二百二,上级不让杀,咱就卖公家。有了几个钱儿,买盐用不了。酱油贵,咱不吃,小肚照样嘚嘞嘚嘞的。”他怕别人说他偏向小儿子,又嘟囔:“刘仓出去过,小尕多,心疼钱儿也得买几块糖,听说要糖票,那就不怪我这当爷爷的。添几件衣服吧,咱没那些钱儿,还怕老二家不愿意。老二家显了怀,剩俩钱儿,给未来的小孙子添个一件儿半件儿的。”刘占山问他:“孬老爷,生了丫头还添不添?”孬老爷更开通,撩开眼皮说:“现时下来说,生丫生小都一样,只要差样生,小孩子就一串儿一串儿的。”
刘占山喜欢逗拨他:“孬老爷,现在提倡计划生育,你思想进步,一定要响应号召。”
孬老爷斜着看刘占山,低下头说:“现时下来说,马荣说吃咱就吃,吃不到大散穗,咱吃晋杂五,小肚子吃得嘚嘞嘚嘞的。”
孬老爷的小肥猪在过秤前多喂了水料,滚瓜溜圆,卖了二百三十斤的好价钱。上级关心群众疾苦,奖励积极卖猪的社员,给了孬老爷五斤肉票。方梅认识供销社的售货员,孬老爷让她挑肥的买回五斤肉,留做全家过团圆年。
养猪的社员都把猪卖给国家,也都买回五斤肉,没养猪的人家排着号做豆腐。
分的豆子有限,主要是换豆油。上级发给每人三斤全面,大年三十儿能包上饺子,包饺子可以不放肉,一点儿油不放还不如野菜团子。经过科学实践,人们找到一个好办法,叫生挤豆油,挤干油的豆粕不成饼,磨碎可以做豆腐。有人用没挤油的黄豆做豆腐,说这样的豆腐好吃,豆腐匠刘占山也这样认为。用不挤油的豆子做豆腐时,他总要留下半瓢豆腐脑。给马荣那几家做豆腐,他留下的还要多,连饲养员都跟着借光。
队部里,刘占山忙得不可开交,小队部后面,场院里也不消停。刘氏等一些生活困难的女人扫高粱壳子,玉米皮子被不禁冻的老头儿搂去烧炕,青年人在偏西南的地方除去一大块雪,露出光秃秃的地面。大年前后是农闲期,这里成了知青和当地青年人的体育场所。篮球架是刘强和二胖子用柳木钉成的,规格参照庞妃中学篮球架的尺寸,有篮筐,没篮网。青年们集资从县里买回一个胶皮篮球,不标准,常在玩戏中漏气。后来“造皇上”的小儿子从城里带回一个真篮球,胶皮篮球留给未成年的孩子们使用。
刘喜和小石头都到场院里玩篮球,他们和马向伟、马成林不一伙,就是在一起玩,也往往是对阵。
小年这天,村里很少有人接送灶神,连周云媳妇也破除了迷信,她觉得带着夫人的灶王爷一定偷懒,没心思到天上去汇报世间的乱事,准是撒个慌后又回来和年轻的女伴亲热。她在灶前做粘豆包,把周和平打发到场院里去玩儿。
对神仙最虔诚的当属瞎爬子,她不但供灶神,还让游神和灶神做伴,祈求灶王爷保她一家粮柴充足,也祈求游神帮她打听丈夫的下落。
把姜子牙敬为游神,是贾半仙的创举,这事还得从瞎爬子说起。
在黄岭修了公路大桥,从旧道上过河的人更少,但瞎爬子没断丈夫会出现在大柳树下的念头,她让羊羔子去看,去等,羊羔子以各种理由拒绝和糊弄她。
羊羔子自称烈属,让瞎爬子好一阵绝望,希望在绝望中挣扎,孙广斌又频频出现,苦涩的死水常常涌起波浪。
孙广斌在瞎爬子心中,仍然是那么年轻、健壮,还有几分英俊。孙广斌在最困难的时候帮助她,她也知道孙广斌想干啥,甚至想,如果自己是个黄花闺女,会毫不迟疑地嫁给孙广斌。但她守着对丈夫的情,守着对丈夫的爱,守着一位妇女对家庭的责任,她不敢跨越雷池。
瞎爬子听儿子说,“老连长”讲的评书中有个姜子牙,把其他人封神了,自己没了神位,连过年都没地方呆,四处乱串。她觉得乱串的神仙走的地方多,说不定能碰到丈夫。
她让儿媳领她去请教“老连长”,“老连长”也不知姜子牙会串到哪,还怕说走嘴,担上宣扬迷信的嫌疑,就没给她一个明确的答复。瞎爬子从“老连长”那没问出子丑寅卯,在街上遇到贾半仙。
贾半仙对羊羔子没好感,却很敬重瞎爬子,把她迎进屋,倒碗开水让她喝。
瞎爬子对贾半仙说:“我去了老连长家,向他打听乱串的神仙有多大能耐,能不能知道羊羔子他爹在哪?老连长一口一个不知道,这老家伙,也学得保守了。”
贾半仙拍着瞎爬子的肩膀,笑着解释:“老连长不识字,脑袋里那点儿货都是从说书先生那里得来的,你问他格外的,他上哪知道去?”
瞎爬子说:“那么你给我算算,羊羔子他爹是死还是活?我还要等他多少年?”
贾半仙收住笑,渐渐地严肃起来,又慢慢地掰手指,她说:“老仙儿告诉我,这个事不能算,就是算出来也不能说。”
瞎爬子自己叨咕:“看来又没指望了!”
贾半仙看到瞎爬子流出失望的泪,便认真地把这个曾经美貌盖群的瞎女人打量一遍,神秘地说:“老仙儿还告诉我,确切的属于天机,天机不能泄露,有几句顺口溜可以指点你。”
直看正来斜看歪,
真理谎言一同来,
胡同抓驴两头堵,
思君莫投情人怀。
见瞎爬子低头想,贾半仙眯起眼念叨:
“泪眼对空房,
急坏意中郎,
娇藤绕大树,
红杏该出墙。”
瞎爬子听不懂,揉着眼睛说:“他孙婶儿,老仙儿说成溜的话,也就你这半仙能知道,又是红杏又是绿杏,我这瞎婆子连路都看不准,上哪分辨颜色去?你还是告诉我,那姜子牙能串到哪?”
“姜子牙是游神,哪都去。”
就这样,没找到位置的姜子牙,成了瞎爬子心中哪都去的游神。
瞎爬子让儿媳妇求老黑画一张游神像,老黑以破除迷信为由不给画,瞎爬子让儿媳送去一瓢小米,把游神从老黑家请回来。
老黑画的游神极简单,就是画有男女拖拉机手的灶王爷,他从神像上裁去灶王奶奶,用黑墨水把拖拉机手的眼睛点上大黑点儿,在嘴上画一黑道,游神姜子牙的像就成功告成。瞎爬子眼神不好,看不清游神的模样。
过小年,瞎爬子给灶、游二神磕头,祈求平安,祈求一个准信儿。如果真像羊羔子说的那样,刘威当了烈士或者其他原因不在人世,她会改变对孙广斌的态度。
周和平去场院找刘喜玩篮球,从刘氏门前过,刘氏的房门开着,她在屋里骂:“操你老祖宗小双子,你自己享清福,又有小军陪伴,把我扔在这,还给我一堆累赘,我可怎么办哪!……”
房门外,站着两个不足十岁的小男孩和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共同的特点是大脑袋小细脖,还挺着大肚儿。他们穿的薄,也很破,在寒风中发抖。没有手套,小手冰得像馒头,各个用手抹脸,眼泪和鼻涕冻在一起。
这是刘氏的外孙和外孙女,女儿家遭了难,最小的三个孩子送到乡下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