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节
刘氏家多了三个孩子,把小屋子弄得很乱,两名女知青没法呆,便搬进刘屯的青年点儿。
青年点儿设在大麻地里,盖在孟慧英房子的后边,三间房,中间做饭,两边屋都住着男知青。
县里的知青有部分被抽调回城,还有人自己回去找事干,青年点儿空出西屋,让牛杰二人搬进去。
青年点儿里来了异性,所有的男青年都热烈欢迎,有人帮着烧炕,有人主动做饭,还有人提出帮着洗衣服。可是,这两个姑娘不知领情,常以大城市知青自居,在县城男知青面前表现出难以相处的高傲,时间一长,她俩被孤立。
和她俩共同下乡的知青开始往回抽调,让谁走,由大队领导做主。还有部分知青通过点招和顶号头的方式回城,几名长得漂亮的女知青因表现突出被孔家顺安排在重要岗位,并公开许诺,城里有好的工作,让她们优先选择。
孔家顺非常重视对知青的再教育工作,不但常把知识青年留在大队办公室言传身教,还不定期地去城里家访,知青家长唯恐招待不到位影响孩子前程,把他当成上帝来对待,争着请。孔家顺要求很简单,只要有小鸡儿、啤酒就满足。
牛杰的母亲也请过孔家顺,孔家顺也吃到炖小鸡儿喝了啤酒,酒足饭饱后说出心里话,殷切希望牛杰改掉小资产阶级的臭毛病,密切群众关系,和贫下中农打成一片,最主要的是尊敬和亲近领导,争得领导好感。得不到领导的认可,就等于政治没跟上,就像光拉车不看路一样,再能干也没用。
牛杰出身不好,领导对她的印象也不佳,虽然孔家顺有提醒,可离着大队远,又不能跑到大队部去巴结,感到回城无望,心情低落,哼唱的歌曲也不欢快:
羊肠小道弯弯曲曲望不到头,
遥望家乡两泪流,
自从走上陌生的路,
茫茫荒原把我收留。
望山山不断,
望水水东流,
望穿双眼对荒丘。
住进低矮的坯土房,
寒风吹泪冻枕头。
盼春暖,
同学走,
雨打窗纸秋风抽。
羊肠小道弯弯曲曲望不到头,
遥望家乡两泪流,
自从走上迷茫的路,
松开搂抱爹娘的手。
望山山入云,
望水水不流,
望穿双眼对荒丘。
踏进泥泞的黑土地,
皴趼抓裂心中忧,
盼收工,
落日头,
半睡梦中添苦愁。
牛杰下乡到刘屯,于慧贤打算把身世告诉女儿,想让女儿在姥姥生活的地方顺便打听走散的哥哥和妹妹,都说狐仙灵验,能够保佑子孙,不会把外孙、外孙女放弃不管。于慧贤又不敢告诉女儿,如果女儿的身世彻底暴露,她不但回城无望,恐怕在刘屯也呆不了。
从贴给于慧贤的大字报和刘氏讲的一些故事中,牛杰感到母亲仿佛和传说中的狐狸精有关系,传说归传说,大字报也是捕风捉影,牛杰不想让自己掺合进去。批斗牛思草时,做为长女的牛杰曾做出划清界限的革命行动,还是没从黑五类群体中解放出来,上山下乡轮到她,往回抽调可就排不上号了。
和牛杰在一起的知青也有同感,两人自己编词,胡乱安上曲调,在出村的小道边,唱给自己听。
刘喜不爱听牛杰唱歌和他不喜欢牛杰有关,不喜欢牛杰,源于牛杰批斗她自己的父亲。刘喜认为:用拳头去报养育之恩,还不如小队里的毛驴子。
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牛杰喜欢和马金玲一起粘乎。他想:“这两个娘们儿的眼神都一样,表面挺和善,里面都藏着刀剑。马金玲不是好东西,因为她是马向勇的种,牛杰的老爸并不坏,单槽喂养不是整人害人,也构不成反革命,牛杰的坏根在哪呢?”
这个问题,刘喜琢磨不开。
刘喜虽然把马金玲看成坏人,但是,刘喜不再欺负她,确切地说是不敢欺负她,每当马金玲那双和善的眼睛盯着刘喜,刘喜立刻止住嘻笑。是刘喜怕马金玲眼里的刀剑?刘喜说不怕,怕什么?这又是刘喜琢磨不开的问题。
秋季开学不久,新曙光高中来了两名穿军装的陌生人,在学校物色当兵的人选。陌生人操北京口音,来头大,他俩说,被选上的学生送到北京去培训,然后都干大事情。
挑选极其严格,政审放在第一位,三代宗亲不能有一个污点儿。第二是长相,学校推荐不管用,必须两人都看中方能入选。
其实,这次选人主要是看长相,然后再进行政治筛选,上进的男女学生轮换着在两名军人面前转,最后是两男三女有资格到县医院体检。
第一步是常规检查,一名男生和一名女生被淘汰。然后是带有专业性的特殊体检,由北京来的专业人员操作,主要是检查生殖器,女性还要检查**和丈量三围。
这一关最难过,新曙光高中的男生成为全县唯一的入选人。两名女生低着头回到学校,没过多久,三名女生辍学。
穿军装的陌生人刚走,学校里传出谣言,说他俩选走的女生都做妃子,选走的男生会走上驸马之路。还说这些人到北京,还要进一步面试和体检,根据档次确定妃子、驸马的级别。
学校领导坐不住,站出来组织辟谣,谣言没封住,却越抹越黑,由嘴快的学生传向社会。
十一班没有一个学生进入初选,刘喜说出怪话:“不是咱班的小娘们儿脸蛋儿不好看,而是两位军官看花了眼,要不准能出大妃。”刘喜见班长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他,又改口:“咱班的小娘们儿被选中,准能当大官儿。”
课堂上,许老师没讲新课,而是让刘喜到黑板上做题,许老师坐在刘喜的座位上,要求他边做边给同学们讲解,讲到重点处要提问,同学间互相交流。
刘喜按照许老师的教学方法,边解题边提问,容易理解的写在黑板上,无关紧要的提问喜欢发言的男同学,最难的提问马金玲。一道几何题做完,许老师很满意,刘喜也很露脸。
下课铃刚响,刘喜就想蹦出教室,被马金玲挡住,告诉刘喜,女同学要开他的会。
刘喜要推开马金玲,有众多女同学在面前,他的手不敢往马金玲身上放。刘喜想用嘻笑镇住马金玲,憋了很大劲也没笑出来。
男同学全部到操场上做间操,十名女同学把刘喜围在书座里,她们是班级干部和积极分子,有几位还是刘喜认为脸蛋儿好看的“小娘们儿”。这十名女同学或站在地下或坐在书桌上,各个紧绷着脸,目光投向刘喜。慌了手脚的刘喜大声问:“我又没惹谁,你们这些小娘们儿想干什么?”
“你再说一遍!”
刘喜低着头不吭声。
组织委员严肃地问:“刘喜,你给解释一下,什么叫大妃?”
刘喜知道,组织委员是公社妇联副主任满天红的妹妹,有背景,樊老师对她恨恭敬。刘喜也不敢小视,在心里叨咕:“在平时,组织委员不怎么爱搬弄是非,今天追问大妃的事,准是班长让她向我追查谣言,这可不是小事,我得想办法辙过去。”刘喜说:“大飞就是大大的,飞得高高的,飞到北京,做大事情。”
组织委员立刻批驳他:“不对,你说的不是这个意思,你说的妃,是偏妃的妃,妃子的妃。”
刘喜反问:“啥叫偏妃?”
“偏妃就是皇帝的小媳妇。”
刘喜反咬一口:“你是组织委员,不要满脑袋封建思想,皇帝是地主阶级,你不要崇拜他。我们要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再踏上千万只脚,让他一个小娘们儿也捞不着。”
刘喜这套胡搅蛮缠的论调,让组织委员无言以对,她坐回凳子上撅嘴,等待其他同学审问。
学习委员和颜悦色地说:“刘喜,咱们是同学,你为啥骂我们?”
“我没骂!”不提谣言的事,刘喜心里有了底,他昂起头,大声表示:“你们几个问问全班同学,我要是骂过你们,我从桌子底下爬出去。”
“你再说没骂?”
“我没骂就是没骂,打死我也没骂!”
十个女同学超过半数在喊:“你骂了,你骂了!你从桌底下爬出去。”
刘喜问:“我骂啥了?”
学习委员说:“骂什么,你自己清楚,我们只要求你认个错,然后在大会上做检查。”
听说在大会上做检查,刘喜来了火,大声喊:“我没错!”
马金玲说:“刘喜,大丈夫敢作敢当,骂了人就该承认,当面认了错,同学们会原谅你,不至于让你到全校大会上去丢脸。”
嘻笑浮在刘喜脸上,他冲着马金玲怪哼两声。
学习委员说:“看来你是不会承认了,那好,我就给你指出来。”
“你指吧!我要有错我就承认,你们想咋地就咋地,你们胡赖我,别说我不客气!”
组织委员坐到桌子上,瞪着刘喜说:“别一会儿嬉皮笑脸,一会儿瞪着眼珠子,谁怕你怎地?妇女也能顶起半边天,娘子军战胜南霸天!”
刘喜觉得组织委员是故意显大眼儿,还要顶撞她,又觉得形势对他不利,心想:“这十个小娘们儿大小都是干部,她们都说我有错,我就是没错也会变成错,可我错在哪呢?我什么时候骂过她们呢?”刘喜把态度放平和一些,诚恳地说:“咱们是同学,我不会无故骂你们,也许是有人瞎传话,造成误会。我这人脸儿小,不愿意和一帮小娘们儿在一起,让我出去做间操吧!”
“你别想溜!间操都做完了,你还没认错,下堂课是体育课,你也别想出去。”组织委员要担负起自己的职责,想把政治气氛搞足后再进入主题,她说:“看来你是花岗岩脑袋,又臭又硬。不批判,不斗争,你是不会痛改前非。那好吧,我们十名女同学陪着你,你啥时认错服软,我们啥时放你走,但是,我们的忍耐是有限的,如果你执迷不悟,我们就把你送到学校去处理。”
刘喜一怕批判,二怕斗争,女同学们要把他的问题往纲线上拉,他装出哀求的口气说:“我真的不知啥时骂过你们,你们先给我指出来,我保证做自我批评,而且虚心接受大家的批判。”
生活委员是个文静的姑娘,平时很少多言多语,遇事也不愿靠前,她坐在组织委员身后的凳子上问:“刘喜,你说啥叫小娘们儿?”
刘喜说:“小娘们儿就叫小娘们儿。”
学习委员批驳他:“跟没说一样。”
“小娘们儿就是女的。”
“比没说强不了多少。”
“小娘们儿就是你们。”
刘喜的这句话炸了锅,大多数女同学的屁股离开桌凳,各个摩拳擦掌。刘喜不怕女同学动武,最怕她们喊叫,杂乱的翁翁声让刘喜头疼。
一阵哄闹过后,组织委员说:“看来刘喜不思悔改,我的意见是送到学校去,你们几位委员也说说自己的意见。”
学习委员很沉着,她说:“再给刘喜一次机会,现在认错还不晚,还可以从宽处理。”
刘喜把几位委员看了看,突然意识到,班级干部除班长外,所有的委员都是女性。这可是一个强大的阵容,她们能够代表整个班级,被他们送到学校,那可没好果子吃。
刘喜身后响起比铃声还脆的声音:“刘喜同学百般抵赖,我认为他是不想改正错误。”说话的是音乐委员,全校的文艺骨干,她跳舞能把裙子转圆,舞台下,没有人见她穿过裙子。
音乐委员是五七战士的子女,她父母不是那种执迷不悟的强硬派,离开城市下到乡村,仍然在公社内做事,公家给盖的砖瓦房,很宽大。家庭条件优越,音乐委员吃穿都比其他同学好,更显得比农村姑娘水灵,又能歌善舞,自然被同学高看一眼。她对同学很挑剔,和刘喜没有任何交往,是刘喜把女同学称为“小娘们儿”的话刺痛了她,这个全校的数学尖子生才引起她的注意。
是音乐委员把刘喜骂人的话告诉给各位女同学,并号召全体女生团结起来,当面批判刘喜,让刘喜给大家赔礼道歉。
至此,刘喜还不清楚“小娘们儿”是骂人话,他在狡辩,装成哀求的姿态确实让一部分女同学软了心。
刘喜装出的笑脸极特别,让人觉得比哭丧还难受,他说:“我真的不是抵赖,你们说我骂人,我一定认错,用磕头给你们赔礼道歉,说话不算数,我就是王八犊子。”
“刘喜还在说脏话,是不尊重女同学的表现。”音乐委员的政治敏感性比组织委员还高,给刘强的总结也到位,她说:“刘喜同学表面诚恳,内心和我们作对,我们已经说出,小娘们儿是骂人话,他还装糊涂,根本没有道歉的诚心。”
音乐委员带有鼓动的话,立刻激起全体女同学的义愤,组织委员用脚踢板凳,带着口号的形式大声说:“刘喜再不承认错误,我们就斗争到底,狠狠批判!他不赔礼道歉,我们决不答应!”
刘喜很少接触女同学,没有领教过女同学围攻的阵势,他觉得无地自容,真心地哀求说:“求求你们饶了我吧!我有错,我承认,我向你们赔礼道歉,如果不解恨,你们把我打一顿,我挺着,你们打吧!你们别喊叫了。”
“你说谁喊叫?喊叫也是骂人话。”
刘喜感到,音乐委员是故意找他毛病,心想:“我左也不是右也不是,还不如干脆不吭声,你们爱怎么办就怎么办!”
刘喜把头低到怀里,像死猪,不用开水烫,他不会动一动。
这一招真灵,全体女同学都不再嚷闹,组织委员看着学习委员,学习委员用目光征求生活委员的意见,生活委员又把目光投向组织委员,组织委员坐得高,有居高临下的感觉,心胸也显得宽容,她说:“我看刘喜也让大家批得差不多了,虽然嘴上没认错,心里已经服了。伟大领袖**教导我们,允许人犯错误,也要给人改正错误的机会。”组织委员把头转向刘喜,又用脚勾了勾刘喜的胳膊,大声宣布:“告诉你刘喜,这次就算过去,下次再骂我们,我们决不客气!”
还没等组织委员宣布结束批判会,音乐委员提出抗议:“刘喜同学一句道歉的话都没有,我不同意这样结束。”
生活委员也附和:“刘喜在会上还一口一个小娘们儿地称呼我们,也有点儿太不像话,如果男同学都这样叫,那我就退学了。”
刘喜这才知道,女同学围攻他,是因为称呼她们“小娘们儿”。他反守为攻,不但抬起头,还大声反问:“那叫啥?”
刘喜又一次激起全体女同学的愤怒,连文静的生活委员都瞪圆眼,做出打架的架式喊:“叫什么?你自己知道!”
学习委员问:“刘喜,把你妈称作老娘们儿,你愿意吗?”
“我愿意,村里人都那么叫。”
“那么说,你姐也是老娘们儿?”
“我没姐,如果有,她就是老娘们儿。”
学习委员往下深纠:“我们把你妹妹叫小娘们儿,你爱听不?”
“那有啥不爱听,她年龄小,就得叫小娘们儿,不过,我没有妹妹。”
学习委员不文明地给刘喜的回答做了总结:“全是废话!”
音乐委员对刘喜的回答产生好奇心,她站到刘喜的对面说:“刘喜同学,你一会儿老娘们儿,一会儿小娘们儿,是根据啥区分的?”
在这些委员中,刘喜最反感的就是音乐委员,因为音乐委员从来没用正眼看过他,他还认为,音乐委员跳舞转裙子是故意露屁股逗弄男人。反感归反感,面对音乐委员的提问,他还得认真回答:“根据年龄区分。”
“怎个区分法?”
“我也说不准,大概以二十岁为界吧!二十以上的女人都结婚,就叫老娘们儿。二十岁以下,或者十八岁以下的女人不许结婚,她们都是大姑娘,应该叫小娘们儿,太小的叫小丫头。”
刘喜满以为自己的回答很到位,却遭到音乐委员的严厉驳斥:“你也知道没结婚的女人都是大姑娘,那你为啥把我们叫小娘们儿?你是明知骂人,还要那样做!”
生活委员声音很低,却具煽动力:“我看刘喜依仗数学、物理学得好,就看不起女同学,把我们称为小娘们儿,是故意污辱我们。”
又一次群情激奋,杂乱的批判声掺进去人身攻击,音乐委员语言脆,攻击力也强:“刘喜同学,看你长得人模狗样,挺招人喜欢,你是屎壳郎滚粪球——光滑在外,一肚子脏东西。”
音乐委员生在城里,没见过屎壳郎,滚粪球是她在乡下看到的,观察细,实践快,用来形容刘喜。
形容刘喜的语言各式各样,因为刘喜个头高,组织委员说他是长虫立起来戴草帽,究竟像啥,她没形容出来。
一直沉默的马金玲发了言:“刘喜已经知道骂人不对,看他的态度,已经认错了,大家也不要太难为他,咱们散会吧。”
马金玲的话等于引火烧身,女同胞都把矛头对着她,和马金玲最要好的生活委员在她耳边提醒:“刘喜没说过一句道歉话。”
马金玲说:“我了解刘喜,他就是心里有了道歉话,嘴里也说不出来。”
学习委员笑着问:“你怎么那么了解他?”
生活委员替马金玲解围:“马金玲和刘喜住一个村,从小学就在一起,她说了解刘喜,我看不过份。”
音乐委员的脆音变成娇声,看着刘喜说:“能了解异性内心世界的人,那不是一件简单的事,除非……”
音乐委员故意留下悬念。
组织委员有些着急,她说:“除非什么,有话你就说,我最反对吞吞吐吐的。”
音乐委员的话又脆又娇:“我不说。”
她越不说,人们越想弄清楚,女同学心细,都会想到特殊关系。刘喜看着音乐委员嘻笑,音乐委员根本不在乎,又说:“要说刘喜这个同学嘛,个头有,鼻子眼睛也不缺,勾引女同学也在所难免。可你缺少社会主义道德,用脏话污辱女同学,是非常错误的行为。”
马金玲心里有苦水,她还是替刘喜辩解:“刘喜只有哥哥,没有姐妹,总和男人在一起,说话粗鲁是有的,但是我敢肯定,他不知道小娘们儿是骂人话。”
“你怎么敢肯定?”
“他没少叫我小娘们儿。”
马金玲也知道自己不该这样说,说完,脸涨得通红。
所有女同学都互相看了看,脸上都露出笑,气氛变得轻松,而刘喜和马金玲都很难为情。
学习委员不同意马金玲的说法,她说:“刘喜是全校的数学尖子生,刚才还给大家讲数学课,那脑袋灵着呢,他不会不知道小娘们儿是骂人话。”
马金玲问:“你知道刘喜的语文是多少分?”
由于语文分数低,刘喜没宣扬,班里的女同学都不知道他的语文成绩不及格。
马金玲揭了底:“刘喜语文成绩是三十分,英语才得五分。”
刘喜把头转向马金玲,想嘻笑,没笑出来。
马金玲说:“大家问问刘喜会不会拼音,他保证不会,这就是他的文化底子。”
刘喜明白马金玲为他辩解,把头转回来,脑袋往下低。
学习委员说:“就是文化底子再薄的人,也会分清娘们儿和姑娘不是一码事。”
刘喜分辩:“我没说女同学是娘们儿,我是说你们是小娘们儿,我刚才说了,小娘们儿就是大姑娘。”
刘喜的话像是强词夺理,却起了很大作用,又有马金玲做了铺垫,同学转移视线,对追查骂人话的兴趣变得淡一些。组织委员说:“不管你知道不知道小娘们儿是骂人话,你也得向我们道歉,保证以后不再说这样的话。”
音乐委员不肯罢休,她说:“怪不得刘喜当面骂咱们,有班级干部护着哪!他把咱们骂了,没说出个所以然,就这么过去,太便宜他了!”音乐委员盯着刘喜,厉声说:“你骂马金玲是小娘们儿,我管不着,再听你用那话骂我,我撕碎你的嘴!”
刘喜冲音乐委员嘻笑,拳头把桌底磕出声。
马金玲一反平常温和的表情,态度变得非常强硬:“不便宜刘喜还能咋地?一两句脏话的事,装没听见,也没人说咱是聋子,杀人不过头点地,让一让也就过去了。”
音乐委员见马金玲数落她,立刻反击:“我们批评刘喜同学,你耍什么态度?如果心疼的话,回家哭去,这是课堂,也是批判会场。”
马金玲想站起来说话,被生活委员拉坐下。组织委员看气氛不对,立刻跳下桌打圆场:“同学们,女同胞们,大家必须清楚我们开批判会的目的,不要互相攻击,团结一致,把刘喜从歧途上拉回来。”
学习委员配合组织委员做工作,她对刘喜说:“刘喜,该你表态了,你说说吧!”
刘喜说:“我真不知道小娘们儿的话是骂人,真的不知道,你们再不信,我现在就发誓,我要是故意骂你们,我就是大王八,比黑板还大。你们再不解气,我让天打五雷轰。经过大家的批评和批判,使我提高了思想认识,能够正确认识大姑娘和小娘们儿的区别,至于区别在哪,我以后继续学习,一定从政治上提高认识。由于我的过错,伤害了你们,你们把我打倒,踏上千万只脚,我一定挺着。”刘喜对音乐委员怪笑两声,又说:“有人不解恨,要撕碎我的嘴,那是不现实的,伟大领袖**教导我们,要文斗,不要武斗,好男不和女斗,大家团结起来,将革命进行到底!”
组织委员纠正刘喜:“好男不和女斗不是伟大领袖**的教导,你和前面的话分开讲。我还要提醒你,学习**的光辉著作,必须认真、准确,避免犯政治上的错误。”
刘喜连说“是”,他肚子里的那点儿货已经掏净,不知分开讲还能讲出啥。
音乐委员躲开刘喜,嘟囔着回到座位,声音虽小,专让马金玲听见:“有人护着刘喜,他还能好好检查,真是想不到,男生长得好看也不吃亏,我早就看见,两个人的眼神不一样。”
马金玲坐到自己的座位,抹着眼泪抽泣。
刘喜瞅着马金玲,笑得很悲伤,不是嘻笑,和哭一样。
随着年龄的增长,身体的逐渐成熟,刘喜的思想观念也在悄悄变化,原始的复仇意识虽然强烈,有时也被感情冲得淡漠。在他心目中,马向勇是第一号仇人,马金玲理所当然地是他复仇的对象,他用各种手段对付马金玲,现在想起来都觉得卑劣。马金玲一如既往地对待他,在关键时刻帮助他,他感到马金玲身上有一团火,用善良焚烧他心中的仇恨。
刘喜曾经设想,如果马金玲不是马向勇的闺女,他决不会做出伤害马金玲的举动,在马金玲遇到困难时,他会义不容辞地去帮助。但设想归设想,现实摆在刘喜面前,就像自己受家庭成份的限制,连入团当兵的权利都没有,多少设想,都化为泡影。马金玲善待刘喜,刘喜完全可以感受到,但他认为,马金玲是怕他欺负而向他讨好,和刘晓明讨好吴有金是一码事。遭到马金玲的痛斥,刘喜才有所清醒,被仇恨扭曲的灵魂在善良的感召下颤动。
刘喜遭到女同学围攻,马金玲站出来替他说话,刘喜深受感动,暗下决心,以后要改变对马金玲的态度。这种决心和强烈的复仇念头绞在一起,很难经受住考验。如果前方的道路平坦,刘喜会顺顺当当地走下去,他和马金玲会成为好朋友或者往更深处发展。然而,人生之路坎坷,像刘喜这样家庭出身的青年人,他的道路更要艰难。有人在困难面前挺胸抬头,用善良和勇敢去面对,而刘喜遇到困难时,会把心中的仇恨发泄出来,不是想办法克服困难,而是先想到困难是谁造成的,想方设法地去报复给他造成困难的人。刘喜前进路上的最大障碍是出身不好,他认为这一切是吴有金、马向勇等人造成的,向他们复仇的同时,不可避免地把利剑挥向他的同学马金玲。
可以说,刘喜并不是小肚鸡肠的人,音乐委员多次和他过不去,没有引起刘喜的恨。他反感音乐委员,是因为音乐委员太高傲。反感和仇恨是两码事,音乐委员转裙子的表演,别人爱看,刘喜也爱看。
午间休息,家远的学生都在教室里吃饭,马金玲和音乐委员背对背,因刘喜引起的矛盾还没化解。刘喜从她俩身边过,低着头往一边躲。
操场上,一群男学生玩儿篮球,刘喜加入进去。十班的一名学生个头小,嫌刘喜用高个压制他,影响投球命中率,抱着球回了教室。
**个学生没球玩儿,都让刘喜去十班要,刘喜和那名学生是小学同学,认为小个子能给他这个面子。
小个子坚决不给,刘喜坚决要,最后是从小个子手里抢过来。刘喜把篮球扔进球场里,自己也加入争抢之中,可是没多久,一个人找上他。
来人问:“你是不是叫刘喜?”
刘喜刚说出“是”,右脸就挨了一个嘴巴子,还没顾躲,又一个巴掌糊在他的左脸上。
来人停止打,刘喜有机会观察:这人留长发,戴墨镜,上衣是夹克衫,下身是吊腿裤,脚上穿着白色旧球鞋,露着绿色尼龙袜,年龄在二十岁以上,长得挺凶壮。刘喜倒吸一口凉气,心里说:“从这身穿戴上可以看出,他是这一方称王称霸的下乡知识青年。这种人不在队里干活,以打架斗殴为职业,拉帮结伙,到哪个青年点儿都要好吃的,有好多漂亮的女知青都溜着他,陪他闲逛,任他摆布。别人都怕他,我也不惹他,虽然吃了亏,我先给他记下。”
刘喜瞅着戴墨镜的青年嘻笑,青年不知咋回事,撇着嘴说:“小崽子,笑比哭好,看来打服了。”又指着刘喜的鼻子吓唬:“告诉你,以后再欺负我们黄岭的学生,我把你的脸打烂!”说完扬长而去,走到校门口,还用手指吹响口哨。
同学们很同情刘喜,说他这顿打挨得冤,纷纷谴责小个子同学,说他不该把不三不四的人勾到学校里闹事。一位贫宣队老师看着气不恭,告诉刘喜不要怕,有学校做后盾,社会上的坏人不敢来捣乱。他还说:“在校内可以安心上课,在校外可要防着点儿,地痞流氓都是杀人不眨眼的恶棍,革委会的干部都不惹,见着他,你还是躲着走。”
刘喜不吭声,低着头蹲在教室门口等待上课。铃刚响,小个子同学往教室里跑,刘喜猛起身,从侧面跃过去,在小个子面前伸出一条腿,还没蹲下身,小个子被绊倒,脸摔破,嘴和鼻子都抢出血。
这是最糟糕的一次扫趟腿,也是战果最显著的一次,刘喜骑到小个子的背上,拽起他的头发,低声问:“帮你打架的人住在哪个青年点儿?”
小个子没回答,刘喜用拳头催问,连打两下后,小个子开了口:“那个人不是下乡青年,他是坐地户。”
“哪个大队的?”
“黄岭的,和我一个小队。”
刘喜问:“他为啥打扮成下乡青年的模样?”
“我也不知道,只知道他不愿下地干活,成天往青年点儿跑,女知青都躲着他。”
“这么说,他是个假知青,对不?”
“你问这干啥?”
一个巴掌落在小个子的脸上,刘喜吼:“告诉我,他啥时还来?”
一些同学来劝架,劝不动,同学们立在两旁,任刘喜对小个子用暴力审问。同学们都认为小个子不该把社会上的人员勾到学校来打架,刘喜应该好好教训他。
小个子见没有一个同学帮他,心里害怕,哀求刘喜:“你放了我吧,以后再不敢找人打你。”
刘喜嬉笑着问:“那小子还来不来公社?”
“他还来,一有集,他就来闲逛。”
刘喜在松开小个子前,又给了他一个嘴巴子,然后把他踹进教室。下课后,刘喜又来找小个子,还要打,被同学们推开。
刘喜这样做,并不是图解恨,看到小个子摔破脸,刘喜就认为和两个嘴巴子扯平,他对小个子下狠手,是怕对方报复他。
这是刘喜从对四类的斗争中取得的经验,哪个四类被斗得狠,哪个四类最老实,斗死的永世不得翻身,斗伤的想翻身也只能在地上爬,特别是把心灵斗伤,那些人会恐惧一辈子,树叶落在脑袋上,让他们哆嗦不止。
喜欢打架的知青都有这方面的常识,他们打架,必须把对方打伤打服,要不然,就被对方打服。
刘喜问戴墨镜的年轻人是不是知青,也和这方面有关。知青孤身一人,又喜欢结伙,打起架不要命,对付他,必须慎之又慎,没有充分把握,绝对不可出手。如果出手,一定要快要狠,他不要命,你更不要命,哪是要害往哪下手。对付假知青相对容易,他们守家在地,又有父母管教,很少有亡命之徒。
刘喜没在乎假知青,放过小个子,恢复了平静的学习生活。
集上,刘喜去买锄板,供销社没有,他打算到铁匠铺去看看,往前走,遇上推自行车的假知青,自行车大梁上还坐着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假知青只顾推车,没注意刘喜。
刘喜跟在假知青身后,瞅着假知青嘻笑,两只手很自然地攥成拳头。
如果刘喜从后面扑上去偷袭,一定能把假知青打倒,在他没醒过神之前,用拳头击打他的双眼,就是假知青有反抗能力,他还要保护车上的孩子,还要顾自行车,刘喜可以借机消失在集上的人流里。刘喜没这样做,是因为他极力克制,对自己说:“挨两个嘴巴子,疼一会儿就过去了,这点亏是暂时的,不能影响终生。奶奶常说,吃亏常在,能忍自安,这点亏就忍不了,那还叫男子汉?何况把小个子打了一顿,怒气已出,这事就算了吧!”刘喜的脚步慢下来,假知青离开他的视线。
冤家路窄,当刘喜赶到铁匠铺时,假知青正在用铁匠铺的气泵给自行车充气,交完零钱把小男孩抱上自行车,刚要走,看见刘喜站在他的对面。
如果假知青骑车离开,什么事也不会发生,以后再见面,或许相安无事。也许是假知青觉得那两个嘴巴子打得太容易,也许是他觉得笑嘻嘻的单薄学生太老实,一种在弱者前施威的强势情绪膨胀起他的好斗神经,假知青把男孩放下,支好自行车,问刘喜:“你来干什么?”
刘喜仍然瞅着他嘻笑。
“不许笑!”
刘喜笑出声。
“我一见笑就生气。”假知青说着,走上前要打刘喜,刘喜用手搪,嘴巴子没打着。假知青很生气,撇着嘴说:“好小子,还跟老子还手了!”举手还要打,小男孩喊他:“叔叔,你别打架,领我回家。”假知青返回身哄小男孩:“你别着急,等叔叔把这小子收拾老实,叔叔给你买糖吃。”
刘喜站着没动,听小男孩说话:“叔叔我要糖,不让你打架。”
假知青说:“叔叔不是打架,这是斗争坏人,这小子是小黑帮,小地富反坏右,你看我怎样把他斗倒斗臭,打得他永世不得翻身。”
刘喜悄悄走进铁匠铺,假知青只顾哄小男孩,没有注意他。
小男孩被哄好,假知青站直身找刘喜,没找到,把小男孩抱上自行车,故意埋怨:“就怪你瞎闹,让那小子跑了,咱也别买糖了,回家!”
小男孩在车梁上扭动身子,哭闹着说:“我不回家,我让你买糖,也让你斗黑帮,把坏人的脑袋砸烂。”
假知青笑了笑,他说:“那小子跑不了,他就在这上学,哪天我再收拾他。你要吃糖,回咱黄岭买。”他踹开车梯子,推车刚想走,刘喜猛虎般地扑过来,举铁棍往假知青头上砸,假知青下意识地用手挡,铁棍落在肩上。假知青发了慌,不知是立车还是保护孩子,没等腾出手,铁棍砸在头上,亏得孙有望抓住刘喜的胳膊,不然,假知青的脑袋准开花。就这样,假知青也被击晕,他松开自行车和小男孩,在地上转了两圈儿倒下。
孙有望抢过撬车胎的铁棍扔进屋,让刘喜快跑,刘喜不动。
假知青站起身,见刘喜在跟前嘻笑,他一点点地往后退,退到自行车旁,把男孩抱上车就走,约莫相隔十步远,假知青回过头说:“小崽子,你等着,看我怎样剥你的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