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梦……
我不知道这一天是个什么日子。但我知道这一天是个吉祥的日子。这一天,我们不仅找到渡船过了河,到了安全地带。而且就是这天晚上,我们还遇到了我的救命恩人——张哥。要不,我不是病死,也就冻死在这苗河边了。
渡过苗河,虽然被码头边的布告吓了一跳,但在我心里已经平静了许多,似乎已经渡过阴阳河界,到达了阳光地带。但是,天公却不作美,我们刚刚走出不远,夜幕渐渐来临,天空中突然刮起的北风中零零散散地夹带着雪花。
下雪了,在这荒郊野里,这一夜我们又上哪儿去遮蔽风雪呢?我们一路寻找,在路边一块崖石下,找到了一块稍干一点的地方。梁山同志从不远处的田埂上背来几个稻草铺在地上。于是,我们三人钻进稻草里,偎在一起互相取暖渡夜。
这是我们三人脱离大部队后的第三个夜晚。望着乌云滚滚的夜空,这种睡草堆的日子,对我们来说虽然不是第一次。也可以说,不是最后一次。但此时所回忆羡慕的尽是那些在部队中的温暖和欢乐。野果野菜充饥,对于我们这些出生寒苦的孤儿来说,不是第一次。但也不是最后一次。在这荒野里只要有山有水,饿是饿我们不死的。鸟儿和野兽不也活得好好的?就眼前的吃睡问题,对我们来说,还不是问题。现在的问题是我受伤了,而且天天在恶化。因此,所有这些不是问题的问题,现在都成了我最大的问题。看看身边的两个小兄弟,班长把他们交给我,是要我来管好他们,保证他们饿不着、冻不着。但是现在我自己都管不了自己了,可他们怎么办?也许我死了,他们也不会饿死。但同样又会像他们未参加革命以前一样,到处流浪,重新沦为孤儿,又会挨冻受饿,受人欺负。
“班长,救救我们吧!”这时我多么渴望班长和同志们,兴许他们一会儿就会找到我们的。但又一想,兴许他们以为几天没了我们的消息,我们已经全部牺牲了;兴许他们以为我们几个小孩子早被打散当了逃兵;兴许……
“班长!班长!”班长和同志们找到我们了。我们好高兴,欢呼雀跃。咦,我的伤好了。
班长说:“我们打赢了。”部队打牙祭,好大一锅红烧肉。我们吃呀吃呀,总也吃不饱……
“热,热。”好大的火,烤得我满头大汗。是谁?是谁还给我盖这么厚的棉絮……
“水,水!”我要喝水,班长给我端来一大瓢水,我“咕噜咕噜”拼命地喝,总也止不了渴……
“放开他,放开他!”正在我喝水的时候,突然冲进两个白狗子,架着幺婆便往外走,我们冲上前去拼抡。可是腿好沉重,怎么也提不动双脚,像是有人压在我的身上,我拼命的挣扎……。
“啊!……”一阵剧疼,把我从梦中疼醒,睁开眼睛一看,一片白雪,非常刺眼,什么时候下雪了?我正在疑惑,发现自己躺在一个非常宽大的山洞里。光明同志和梁山同志把我的双腿和双手压得死死的,不许我动弹。
“啊!”一个头缠布巾的男人拿着一根烧红的铁条用嘴喷了一口水,然后……好狠的心啦,他竟用那红铁条烙我的伤口,疼得我直冒汗。完了敷上一坨早就准备好的草药,用一块细布包上。这才把我抬到洞壁边的一堆火旁,对光明和梁山同志说:“莫让他乱动啊!他这个样子弄不好搞发炎哒是要命的。外面贴了好多布告,烧火也要小心点。莫蕴出烟了,把坏人招来哒啊!”
说着,他清理了一下自己的东西,又用一块草纸收了那些脏物。然后提上他的背篓对我们说:“莫乱跑啊,我去给你们弄点吃的来。”说完叫了声:“大黄!”背着背篓就往山下走,一条大黄狗突然从洞外的丛林中窜出,跟在他的后面。雪地里留下两条行迹,一条人走的,一条狗走的。
那人下去未走多远,忽然,他又举着一颗树枝上来,光明和梁山同志站在那儿看着他把那雪地上的脚印扫得干干净净。然后,这才拖着树枝下山去了。
雪地里的人、狗脚印都不见了。
“波儿,你醒了呀?啊呀,昨日晚上背你上来的时候,气都没了。”这时光明同志和梁山同志才上来问我。他们告诉我,我一通宵都在喊胡话,吓死人哒,生怕引来坏蛋。
我问那人是谁?
光明告诉我,那是一个好人。昨天半夜里,雪越下越大,我们都冻醒了。只有你一个人喊热,要喝水。我们就给你喂了点雪吃。你又喊“班长”,我们以为你在做梦。但是叫又叫你不醒,摸你的额角,热得烫人。这时才知道你在说糊话,你病了。可是我们也不知道怎么办?我和幺婆两个人只好守着你,等天亮后,不管三七二十一,管他有没有白狗子,一定要到附近的寨子里去找个医生救你。
“你命大,有贵人相助,死不了。”幺婆在一旁插嘴道。
光明同志又告诉我,正在他们求菩萨保佑我的时候。突然冲过来一个黑呼呼的东西,对着我们“呜呜呜……”的吼着。
野狗!他们俩吓了一大下。于是,把弯刀紧紧地握在手中,防备野狗撕咬。这样相持了两分钟,只见上游那边远远地有个人,提着一盏马灯一晃一晃的来到面前。见到那狗在那儿对着崖石下的一堆东西低声吼叫着。他以为是碰上夜里出来觅食物的野兽了,赶紧灭了灯火。从背篓里抽出一把短把锄头,小心地向前摸去。这时听得对面有个伢儿声音在喊:“那个?是你的狗不是。赶开呀,老子一刀砍死它的哟!”
啊,原来是个小孩。
“大黄,过来!”他这才收了家伙,唤住那狗。
点燃马灯,来到崖石下一看,他大吃一惊。呀!怎么有三个伢儿?于是,便用斥责的口吻问:“你们是那个寨里的呀?冰天雪地半夜三更出来干什么?”
幺婆见得有人在问,便“呜”地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央求道:“老乡,救救我们吧,救救我们吧。波儿挨了白狗子一枪,快死了。你行行善,救救他吧?”说着便跪在那人面前。
光明只是呆呆地看着那人。
“老乡?”那人听得老乡这词,好生耳熟呀?只有贺龙的人才这么叫人的。他用马灯照照这几个孩子,哝啊点儿大未必是红军?看看他们手里的家伙,一把砍柴弯刀也不像红军。再看看幺婆手里的刺刀,又像是当兵用的。于是,他试探地问道:“你们是红……胡子?”他不敢大声地问。
幺婆点头默认道:“我们跑散哒。”
光明听了急忙喝道:“幺婆,你敢讲!”
那人蹲下身来察看我的伤口。呀!是枪伤,发炎了。如不及时治疗,轻则丢胳膊断腿,重则是要死人的。他赶紧扯开包扎的伤口,揭掉那药。呀,都灌脓了。他对一脸怒气的光明说:“你还横在那儿干什么?赶紧背着他跟我走!”
“上哪儿去?”幺婆问。
“上哪儿去?”一句话把那人问懵了,这么多孩子去哪儿呢?家里人多嘴杂,又在寨里。况且他们又是红……,布告到处贴的是,万一被人发现,可不得了的。不管他们吧,这么大的雪,冻都要冻死他们啊,这受伤的伢儿怎么办?他在雪地里徘徊着,总也想不出个万全之策,总不能不管他们,把他们丢在山……。这时他突然想到了一个地方,把他们安置在那里不比哪儿都好吗?既安全又保险,还能遮风避雨。于是,他命光明抱一捆稻草,背上他的背篓和锄头,梁山同志提着马灯,自己则背着我。顺着他来路的方向,淌过一条小河。爬到山上的一个山洞里,选了一个避风的地方,铺上稻草,将我靠壁放下后。拿过梁山同志砍刀,砍了一些树枝。然后从洞里刮来一些干草,剁成一堆。又从身上裤腰带上摸出火镰,“嚓、嚓”几下,小心的引燃干草,生起了一堆大火。见此,光明他俩这才放心的围到火边。可是看看昏迷不为醒的我,他们还是高兴不起来,两双大眼直勾勾的望着那人。那人望着他俩,微笑着摇了摇头说:“今日晚了,找不到草药。明日,明日保证给他治,不治好,你们就不走。”
他一边说着,一边又从背篓里拿出一个面盆大小的糍粑和一个竹筒,然后把那糍粑打成小块后烤在火边说:“饿了吧,我今日订亲,这是我未来的老丈人打发我的糍粑。你们先吃点,水在这儿,喝完了自己到下面河里去灌。”说完,便提着马灯,带着那黄狗下山回家去了。
两个小伢儿站在那个不知何名的山洞口,望着夜色里一晃一晃的灯光影子,直到看不见了,这才回身抢着吃那很少尝过的糯米糍粑粑。
好香啊。梁山等不到烤透就要拿起来吃,光明用拨火的木棍敲他的手:“饿死鬼变的呀,烧好哒再吃也不迟呀。”
可不是,几天没见一粒米了。再说这糍粑也不是穷人家能够有的东西。他一孤儿又能见过、吃过几回呢?
在湘西,无论你是汉家、苗家,还是其他杂姓百家。秋收后或是过节,或是重大红白喜庆之事,家里都有做粑粑的习惯。只不过有的是糯米做的;有的是用一半糯米一半大米做的;有的是高粱米做的;也有掺了其他杂粮的,各有不同。所有这些都是根据各家的实力而定的。穷人家用高粱、包谷米和杂粮磨成干粉,然后做成“乌龟砣”。富人家则将糯米蒸熟,放在专用的石臼里,用木杵杵成泥。然后,或是用印子(一种专用的规)或是用手揉成不厚不薄的饼,大小由人自定,阴干后便就成了我们吃的那种糍粑。
这些尊贵的东西,梁山他们也就只是见过,或者是开春后,或是人家吃腻了扔给他们一块,或是看着他们扔给牲口吃也不给他们尝尝鲜。能够做得起这种糍粑的人家不是大户人家,也是家境不错的殷实户人家。如今,糍粑粑就在眼前,掰开烤熟的粑粑,糯粘粘的,撕都撕不断,不说那味道如何,就这香味都让人难以控制,更何况他们有几天没吃米饭了,怎么会忍得住馋虫?
“熟了熟了。”梁山看着丢在火中翻烤的糍粑,二面金黄,一会儿便鼓起壳来。他高兴的伸出漆黑的手,也不怕火烫,从那火边抓起来就吃,“呀,好吃。”
光明看着他,又看看火中尚未烤透的几块粑粑说:“给我一点。”
没等他的话落音,梁山早已将剩下的一坨塞进嘴里,双手一摊:“没哒。”
光明拨弄着火中的糍粑对他说:“这块是我的,要吃你自己烧啊。”
梁山看看火中的粑粑,又看看昏迷中的我,对光明说:“波儿吃不吃?”
对呀,波儿怎么办?他们思想了好一阵,才想起了我们的老办法。光明说:“老规矩,见者有份,等他醒来再吃。”
于是,他们用刺刀比着划,绝对平均,连带已经在烧和吃掉的一份,将那糍粑分成三份。另一份放在一边,给我留着。这样他们才边烤边吃,放心吃完了自己的那份。然后才偎在火边,摸着我放心的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