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回苗河
就在我们正为孙支书两人离去而忙活的时候。忽然,政府大门口,当时我们民政局还是和县政府机关在一起办公。我们占了县政府办公楼一楼中间过道两旁的几间办公室。因此,县府大门口进进出出的人物,一抬眼就看得清清楚楚。就在我们忙乱不堪的时候。忽然,县武装部政工科的伍科长带着一老一少两个穿军大衣的军人,一边说着一边指点着走进大院。一进大院,他们哪儿也没去,伍科长竟直就将他们领到民政局局长办公室了。不一会,小戴领命悄悄小声的告诉我:“部队来人了。”
“来了?来了怎么办?”我看看办公室旁坐着的年、张二位支书,小声的问。
小戴说:“局长说,先别急,等把情况汇报完了再听部队首长的。”
“那部队首长是么意思?”
“领导叫你汇报去。”
“啊。”我一边应着,一边看看一旁的两位支书,对他们说:“二位支书,局长叫我去一下,你俩先在这儿喝喝茶啊。”
“好好,你忙吧,你忙吧。”他们暂时还不知道情况,只是以为我们商量正常工作。
我拿了那本报社赠给我们业余通信员的采访红本,小心地推开局长办公室的门:“局长,您找我?”
局长正和两位军人说话,见我进来,便笑着对我说:“嘿嘿,明知故问是不?来,我给首长介绍一下。小文。”局长站起身来,把我拉进办公室,对着两位军人说。
“文化的‘文’,中华的‘华’字。”我在一旁解释说:
“看样子,一定是个写文章的人吧?”那老首长笑着用一口湘西口音对我问道:
“我从文化馆挖来的才子,日报社的业余通信员。”局长骄傲的介绍道:
“不才,感谢局长夸奖,才子确实不敢当,只不过是喜欢写一点小东西而已。”
“你们给我的信,我都看了。言简意赅,条理清楚。不错,不错。这大概也是你的杰作吧?”老首长一边笑着说话,一边问那年轻军人要过公文包,从中取出我给他们的回信称赞地说:
“让首长见笑了,做的不好的地方,还请首长原谅。”
“哈哈,还蛮会谦虚的哟,哈哈……”
笑完过后,局长说正题了:“首长,我给您介绍一下。我呢,把您交待的这个任务取了一个名字,叫‘子弟兵寻亲活动’。小文就是这次活动的自接人。”接着他回头对我说:“小文,这两位就是××部队寻亲的首长,你先把情况完完整整地给老首长汇报一下。”
老军人听了,非常激动地说:“对对对,就是寻亲,寻亲。只是都几十年了,我来迟了。对不住亲人啦!”看得出,老首长眼里充满了无限的内疚和期望。
“首长。”局长见了,便赶忙上前安慰地说:“您别内疚。您为革命流血流汗奋斗一生,从来就没消停过。您没来,总有您的难处,老区人民都理解。现在您来了,老区人民非常欢迎。同时也非常感激,因为您还记得我们。”
“哎呀,惭愧呀。几十年了,要不是你们,我这一辈子就永远背上这身债了。特别是我们的这位小同志。”说着,老首长走上前来,紧紧地握住我的双手。从他那激动表情中和微微颤抖的手上,我感觉到了他的真情。这是一种真挚的感情,绝对没有任何虚表的东西。他是真心的感谢我。可是,对于他所委托的事,我还不知是否真的能如所愿。假如真的就像孙支书所说的那样,我又如何向他交待?
我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上前扶着老首长回木沙发上坐下时这才发现,老首长身材比我高出了差不多半个头,那套马裤尼军装突显出他几份将军威严。他身体十分康健,只是脑袋上的头发已经花白了。
遵照局长指示,我从我的办公室里搬来一把办公椅,坐在局长办公桌傍。生平第一次给那么大的领导汇报,心中不免有些发怵,生怕讲不好。拿着那红本本,左翻右翻不知从何说起。几次看局长,他也不理我。于是,我只得硬着头皮,干咳了两声,非常小心,一本正经地汇报说:“尊敬的首长,各位领导。刚才我们局长也说了,接到您的指示后,我们就成立了以局长为领导的“解放军寻亲领导小组……”
伍科长和那年轻军人听得,一个劲地望着我发笑。局长见我开口一个左腔,拿眼看了我几次,但我没发现。最后实在听不下去了,便敲了一下桌子,对我训道:“哎哎哎。别那么孔夫子的**,文妥妥地好不好?首长没时间听你那么多,你就把调查了解到的情况讲一下。”
老首长则笑着安慰我说:“小伙子,莫急莫急,我们就当是扯白话。你就告诉我你了解到的情况,怎么样?”
经他这么一说,我又轻松了许多。于是,我便将了解到的情况,原原本本地向他作了汇报。并且告诉他,最后确定的两位老人已经来到县里等了他二十多天了。但是,最后我还是说了我的担心。如果有错,还请老首长原谅。
老首长听后,表示非常理解。并说,事情都过去了五十多年了,也许他要找的老哥真的早就不在人世了。但是,为了还他这个心愿,他说,他一定要旧地重游。要亲自去看看那里的乡亲们,问问那位救过他们性命的老哥的去向。就是他不在了,他也要代表他的两个兄弟到老哥的坟头去磕个头,烧柱香,看一看他。
我怀着好奇的心情,指着我办公室里的两位支书问他:“那这两个支书现在怎么办?”
老首长说:“你现在的任务就是帮我一个一个地叫他们,我要亲自和他们扯扯白话,请他们讲讲我们那段生死经,你懂吧?”
“嗯。”我不停的点头。的确,几十年了,他们之间的故事也只有他们当事人才能讲清。于是我问:“那什么时候开始呢?”
老首长问:“两位老人在什么地方?”
局长说:“领他们来的两个支书就在隔壁小文的办公室里,两个老人我们安置在大饭店招待所里。”
“啊,是这样的,局长你看这样行不行?我昨天到后就住在咱县武装部招待所里,等会儿,我把他们还有你们几个都接到我住的那边去,这样也方便。怎么样?”他对在场的伍科长看了看,问曰:
伍科长和局长最后表态说:“行,这样显得亲切些。”
“好,就按老首长的意思办。小文你就全程陪同老首长,有什么困难随时给我报告。”
“是。”
遵照局长指示,在老首长的自接安排下,年、张两位支书和他们带来的两位张老人,便就从大饭店的通铺房间里搬到了武装部的内部招待所住了下来。可是,老首长只分别和两位老人扯了不到两个钟头的白话,便就把局长和我请去,特地陪他们几个在武装部招待所吃了一顿中饭,喝了两瓶白酒。然后,就请武装部伍科长用吉普车把两位老人和两位支书送回苗河去了。
看那阵势,我知道形势非常不好。肯定应了孙支书的话。但我还是不肯相信这一实事,便用怀疑的口吻问伍科长:“都不是?”
伍科长对我摇了摇头,说:“一个都不是首长要找的人。”
我不安的问:“那怎么办?”
局长听了,一脸胀得通红,用非常生硬的话语对我说:“还能怎么办?人家千里迢迢前来旧地,为的就是了却这个心愿。可是,可是你却当成儿戏!耍猴啊?!”
“不,局长,我……”我想申辩,可是我无话可说。
老首长见了,赶忙过来劝道:“局长,别怪他,你们已经尽心了。谢谢。真的非常感谢局长和小文同志,给你们添麻烦了。对不起啊。”说着他又走到我面前,拉着我的手对局长说:“小文同志为我这件事受委屈了。不过,我还是想讨个人情,请局长把小文同志借我几天,请他带我到苗河公社去一下,你看怎么样?”
局长说:“首长,您到咱们革命老区了,也就是回了娘家。本来我是想我自己陪您去的,我就是怕他不争气,完不成首长交待的任务,没安排他去。”
“局长你放心,你的事也多,我这事也不是什么公事,你就忙你的。这次是我亲自带队,错了我负责。”老首长拍拍胸膛说:
局长见说,也不好拒绝,只好答应了他的要求。但接着便对我交待说:“那行,不过小文你要认真些,遇事多多请教谭部长。”说着他又转身对老首长解释说:“谭部长是公社的民政助理员,他是一个苗河通。”
“那行,局长有事您忙吧。我们明天就去。小文你明天早上八点到武装部招待所来,别迟到啊。”
“是!”
究竟错在哪儿了?回到办公室,一个下午我都在回忆去苗河公社找人的过程。但总也找不出个头绪。难道是我办事不认真?还有人没查到?可是,那户口薄上的人口,我们是一行一行的排查的。七十岁以上,有过丁点儿从医经历的人都找遍了,不应该有漏呀?要说有露,那也就是两个回乡老红军和那个反革命分子张宝昌。但那是不可能的,老红军他们一起走了还会回来救人?张宝昌杀害红军他还救红军?不可能!难道要找的人,当真不在人世了?但是,当初我为什么就不了解一下那些已经去世的,曾经有过从医经历的作古之人呢?如果知道救过老首长性命的人早就不在人世了,老首长也就不会白跑这一趟了。如果我有错,应该就错在这里了。但现在既然已经知道人不在了,还去苗河又有什么意义?况且我自己还有那么多事情要做,明日再陪他去,白白浪费几天时间,有这个必要么?
我把这个想法去对局长说了,局长怒目圆瞪,狠狠地刮道:“你这个人是怎么回事儿呀?我看你文章写得有条有理,思路清晰,蛮有观点的。怎么做起事来婆婆妈妈,稀里糊涂。难道你就没发现这件事它背后的东西?说到这里,我还要交待你一件事,这趟差你必须得出,而且必须要把它做好。回来后,你必须以此为题,给我写一个东西。报导也行,新闻也行,题材我不限。主要是反映反映我们老区人民和当年红军,现代解放军的鱼水深情和兄弟关系。你不能简单地认为它是一件找人的事,知道吧?”
呀!真是的,几好的素材啊。可我反应怎么就这么迟钝?自打那一刻起,我就打定主意,一定要以此为题写个东西。可是写了好几次,总是没有找到主题。再加上忙,后来又去了几个单位,一搁就是二十多年。一个东西二十多年都没写成,你想是什么感觉?有时我想,也许是这个故事本身命运多舛。一个被救的人,五十多年后才来寻找自己的救命恩人。这恩人居然命也特大,虽然经历种种苦难,最终还真得到了好报。而关于这个故事的文章,又隔了二十多年才有一点头绪,这不会是一种巧合吧?
第二天早上八点要准时赶到武装部,我把闹钟提前拨了三十分钟。平时八点上班,七点半起床,洗漱五分钟,然后一路小跑,到县政府食堂里拿两个馒头边吃边走,提前五分钟到办公室打开水扫地。那一日,我七点起床,洗漱后,准备了一套换洗的衣内和洗漱用品,并特地带上了那个红皮采访记录本。然后,早早地去食堂拿了两个馒头,边跑边嚼,来到县武装部招待所时,八点还差一刻。
其实,县武装部就在县政府大院的后背,只是隔了一堵围墙。平时里,武装部机关早上的起床号和出操跑步声都听得清清楚楚。如果在围墙上开个门,跨脚便就到了。可现在却要从大门出去,围着大街绕上半个圈,这才到得对方。
不过这天,我到武装部时武装部的早操早已下完,吃完早餐的官兵们正在打开水扫卫生准备上班。门口的警卫见我大清早就要进去,便拦住我说:“对不起,还没上班。”
我说:“我是县民政局的,去招待所见客人。”
警卫说:“您的证件”
我说:“昨天伍科长约好的。”
警卫又问:“哪个伍科长?”
我说:“政工科的。”
“你等会儿。”警卫员回到屋里拿过桌案上的老式电话摇将起来,在电话里问了一通,然后这才告诉我:“往左拐过去,里面第二栋楼房就是招待所。”
我顺着警卫的指引,来到武装部招待所。这是一个只有一栋五十年代建的三层楼房的小院。老首长就住在二楼顶头的一个单人房间里。我上去的时候,只见他们的包裹已经全都摆在地板上了,还有几支装满水的军用水壶。看来,我还是迟到了。他们早已做好了准备,只等我来就出发。老首长戴着一副老花眼镜正和伍科长、年轻军人一起围着一张铺在床上的军用地图指指点点,老首长解释说:“一九三五年十一月十九,我们撤离湘西,开始长征。”
年轻军人补充说:“对,王首道题字的《中国革命史手册》上讲的就是这天,不过他没讲具体地点。我们红二军团长征的起点,究竟是从哪儿开始的?”
老首长见我来了,便叫年轻军人收起地图,问我说:“小文同志,吃了早饭没有?”
我说:“刚刚吃完呢。”
“穿这么点衣服,小心冷着。”
“还行。”我拍了拍胸脯说。
“哎呀,到底年轻啊。”老首长说着,蹬了蹬脚下的翻毛皮靴子说:“人老了,比不得了。”说罢又对伍科长说:“那好吧,咱们边走边谈。”
我们几个年轻人提着几包行李,来到楼下小院里。停在那里的一辆吉普车早已打开车门,年轻的司机见我们下来,老远就帮着我们接过行李,把它塞到后座的靠背箱上。其实,我和伍科长也就一个军用挎包,里面装了两件衣物。几个大包都是老首长他们的,行李并不多,轻轻松松就装下了。
一辆车用吉普,不用说,老首长理所当然地坐在副驾驶座上,我们三个人坐在后排。一上车,司机便问:“首长,去哪儿?”
首长回头征求大家的意见:“还是先到苗河公社吧?”
伍科长问:“首长当年是在苗河被救的吗?”
首长认真回忆的说:“我记得是在一个一大一小两条河的交汇处,河边山坡上有个洞。当年离开时,我问张哥,这是么地方。张哥说这条河叫‘庙河’,对!他当初是说的‘庙河’”。
“啊?首长,山城县没有‘庙河’,只有一个‘苗河’耶。不过,当地人‘庙’‘苗’不分,应该是‘苗河’没错。首长,您还记得当年张哥家住在什么地方吗?”伍科长一边解释一边继续问:
老首长摇着头继续回忆说:“不,我们不知道他的家在哪儿。当年,他把我们安置在靠近河边的那个天然石洞里的。啊,那洞很大,是通的。”
伍科长听后激动地说:“有了具体地点这就好找了。”说着转身对司机说:“走,先到苗河公社找老谭同志去,他是苗河的‘活地图’。”
我接着问:“您是说谭部长吧?”
伍科长见我说到谭部长,很是奇怪地问道:“你认得他?”
“当然唦!他现在是我们苗河公社的民政助理。”
“啊——,对对对,昨天还说到过他呢。他转业后是就地安置的。”伍科长随声应道:
“那就先到苗河公社吧。”老首长这才放心的坐正位置,和蔼地对司机说。
“好嘞。”司机“好嘞”还未落音,那绿色吉普便“呜”地飞出了大院,在窄小的县城街道上奔跑着,不一会儿便就驶出了县城。起初,在人多路窄的街道上飞奔时,我们大家看得心里发麻,生怕撞上旁边或者前方躲闪不及的人群,谁也不敢吱声。等到车子跑出街口,伍科长才说:“覃小明,给你说过多少次了,车子缓和点搞,心脏都吓掉了。”
覃小明听后“嘿嘿”地笑着说:“武科长,我这习惯恐怕难改了。大军区首长还表扬过我呢。”
“老首长坐在车上呢。”
“哦哦,对不起首长,下次改,下次改。”他这才赶忙道歉:
可老首长反而表扬他说:“没事儿,小覃的车子开得不错。但还是要注意安全,现在毕竟不是战争年代了,安全第一。”
“对对对。”
这时我们明显地感到,车子降速了。
苗河,对我来说,简直是非常熟悉了,沿途两岸山水和眼下这条山区公路都已走了两遍了。可是,此次跟随老首长重游旧地寻找救命恩人的心境和对待车外山水的心情与前两次相比却是大相径庭。
第一次来是为大家服务,送戏上门的。享受的是一种欢乐,沿途山水风光是那样的秀丽明媚;第二次来是因为有工作任务而来的。得到的是一种成功的愉悦,感觉到苗河的河山是那样巍峨壮美;可这次却是陪伴他人前来弥补过失的。心中装着的是沮丧和无奈,感觉到的苗河山水是那样的高大幽深,自己却是那样的渺小。
因此,一路之上,只是听便那年轻军人和武科长不断地问这问那的问题。但他们所有的问题没有一个脱离过老首长,而我却答不上腔。因为,我不知道说什么是好。我能说啥?连那么一点点事都办不好,我有什么资格说话?
吉普车沿着沅江右岸向上游飞奔,年轻军人望着远处的山麓,继续问道:“首长,还是那个问题,刚才没讲完的?”
老首长点点头问道:“嗯,你说?”
年轻军人说:“我们红二军团长征的起点究竟怎么算?”
老首长说:“如果是按接到命令的时候算起,那红二军团长征的起点则应该是在慈利的龙岩。”
“为什么是在龙岩?”
“龙岩山战役是我们在湘西地区的最后一战。一九三四年八月红一方面军被迫退出江西中央革命根据地进行长征,我们为了策应他们,在贺老总的指挥下,发动了举世闻名的‘湘西攻势’。经过一年多的作战,在红一方面军安全到达陕北后,一九三五年十一月中,我们集中兵力,在慈利县的龙岩山打了最后一仗。从此,全线撤离湘西开始北上长征。所以,我认为,我们红二军团北上长征的起点应该是在慈利龙岩山。”
年轻军人又问:“红军二万五千里长征地图上显示,红二方面军有几条路线,你们当年是走的哪条路线?”
老首长回身对年轻军人说:“把地图和眼镜给我。”年轻军人从军用挎包里拿出早上用过的那张军用地图和眼镜,把它交给老首长。首长打开地图指着地图对我们解释说:“慈利龙岩山在这儿,我们当时撤离的路线就是从这儿往西,走大山,上沅陵、辰溪、溆浦,过雪峰山,过黔阳,到达贵州,后面就随红一方面军长征路线北上了。”
“那您是在哪儿受的伤?又是在哪儿被救的?”年轻军人又问:
老首长回忆的说“这可就要讲到那个救我的张哥了……”
“您说说,我们正想听您的革命故事呢。”
“那好,趁着这时没事,我就给你们讲讲吧。”
下面就是老首长讲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