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二)
赵俊良没有走。 他想,在中国,人人都知道“七月七,牛郎会织女。”但在马跑泉这地方,却是“七月七,看女婿。”明明刚才在路上说过,老人们都说马跑泉的看女婿会起自唐代,那么,到现在也已经有一千多年的历史了。这话想来是有道理的。孔夫子“男女授受不亲”的规矩在唐以前只是说说而已。还不至于不让婚前的青年男女见面。尤其是在首创“妇女解放”的盛唐。但宋以后事情起了变化。后来的青年男女想要见面就不容易了。平心而论,马跑泉人无论老幼封建意识都是相当浓厚的,但为什么婚前看女婿这种与封建礼教格格不入的现象能一直延续下来呢?思来想去,赵俊良觉得那只有一个原因:老祖先留下来的。它被人民完全接受了,它已经产生了对抗封建意识的抗体,甚至**于道德体系之外。白居易在长恨歌里说,“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可见七夕的故事要早于唐代。唐以后社会动荡,直到宋朝建立,社会才有了短暂的太平。但有宋一代却是封建礼教最为盛行的时期。到了明代,将个吃人的封建礼教更是推崇备至,弄到了缠脚的程度。由此可见,马跑泉的“看女婿”会决不会是唐以后的事,而只能是唐、甚至比唐更早就有了。赵俊良甚至都认为:先有七月七的“看女婿”会,后有马跑泉的千年古会;甚至千年古会就是为七月七看女婿而设立的。
马碎牛和他的伙伴跑到圈外去了,剩下赵俊良一个人已经不是那么扎眼了,他坐到一个不显眼的地方静静观察。
大多数青年男女面带羞怯,欲盖弥彰地展露着自己幸福的微笑。姑娘们接过了莲菜,再接过来装着礼当的担笼。先把担笼轻轻放在地上,再把莲菜横在担笼里——所有的女孩都重复着这一动作。
这个放莲菜的动作让赵俊良心中又是一动!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看见的是真正的鹊桥!那弧形的担笼系一头挨着小伙子另一头挨着姑娘,两人站在两侧情意绵绵地交换着礼物;而那平时宽不可及的银河此刻显得那么微不足道,已经浓缩成了一根横亘在担笼上的莲菜。油灯说的那三句话他已经听了许多遍了,但他每听一遍就有新的理解。他觉得设计这种见面程序的人很了不起。表面看起来简单实在、朴实无华,但它却给情意的交流留下了巨大的空间。如果只用现代人的眼光来解读这三句话,实在不是很能打动人心,但在封建的古代、甚至是现代的农村,要说出这几句话来却需要极大的勇气。它存在的本身就是对封建意识的冲击和胜利,是一种主动的出击、是一个宣战。这一点,只要看看油灯那只哆嗦着的手就明白了。
有些格外害羞的女孩脸像红布,头弯的和脖子成了九十度夹角。这反而鼓励了对面小伙子的胆量,便目光灼灼地放胆看了过来。女孩儿发觉了便更加害羞,头也垂的更低。看的出来,他们是互相爱慕的,但千年封建传统的潜移默化却促使女孩儿在交换了礼当后便慌乱的不知所措。
赵俊良笑了。
大多数的青年男女由于受新文化、新思想的影响却是敢于面对自己未来伴侣的。虽然羞怯难以掩盖,但关乎一生命运的大事却促使他们按事先想好的思路一句句地问个没完没了。乍一听,话语中不见多少情意,甚至有些生分。但他们一问一答地拖延时间和一次次抬头出其不意地看上对方一眼,却暴露了他们极为珍惜这次见面的机会和难舍难分的绵绵情意。
“他们是幸福的牛郎织女。他们把时间和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时代变了。”
“五虎上将”又折回来了。马碎牛一屁股坐到赵俊良旁边,埋怨说:“你咋回事儿?舍不得走?得是明年也想参加看女婿会呀?要不要叫我妈也给你做一身衣裳?”讽刺过后他有些惋惜地说:“我们已经失去油灯了——多好的裁判啊,这好比挥泪斩马谡;再不敢让这地方成了五丈原,把你这个狗头军师也损失到这儿。”他失望地看了赵俊良一眼,不解地问:“俊良,我就不明白:你守着这伙瓜哇失道的人看来看去有啥意思?那边兴平老杜就要单指开石了,你都不着急?到底那边有意思你都不明白?我就想不通,这一男一女见个面麽,咋都瓜的话也不会说了、人也呆滞地像个皮影儿?你看油灯,跤场上执法森严、目光如电,身手灵活、大义凛然,真是要多威风有多威风。今儿见了个豆角就慌乱不堪,关节都涩了!跟秃子见了二虎一样:打不完的尿颤。真是奇哉怪哉!这男人长大后为啥都要寻个女人呢?麻烦的要命。”
赵俊良说:“说这话是因为你还没长大,你要长大了也难逃这一劫。”
马碎牛讥笑道:“你也没长大。但我看你现在就已经离不开女娃了——书读的多的人个个都是心思细腻、情意绵绵的情种。坐到这儿看人家的媳妇,越看越爱,不想走、连会都不逛了。”
赵俊良兴致盎然地说:“不用激我。你要嫌烦你先走,我还得呆上一会儿。”
马碎牛并没有泄气,只是用命令的口吻说:“去,到地里逮些疥犊子。”秃子他们心领神会,笑嘻嘻跑开了。
赵俊良的心思全在面前这些青年男女身上,他并没有留意马碎牛在说什么。直到秃子他们转回来时,他才着实吓了一跳!
四个人曲着双臂,每人手里都捏着两只癞蛤蟆。半斤重的癞蛤蟆披着一张疙瘩皮,鼓着两只公牛眼,四爪划动着企图挣脱桎梏。四人得意洋洋,一过桥就呈扇形走开。一边走一边挥舞着向人炫耀,惟恐“牛郎”“织女”们看不见他们手中的宝贝。那些沉浸在柔情蜜意中的青年男女乍一见到这些疥犊子都吓了一跳。但让马碎牛始料不及的是,这些丑陋的怪物不但没有起到驱散人群的作用,反而把他们拉的更近了。尤其是女娃们的表现让他困惑。她们中有许多人或真或假地装作受到了极大的惊吓,借机躲藏在属于自己的“牛郎”背后,两只手却悄悄地揽在他们腰间,只把头从侧面伸出来观看。那动作看上去是那样的自然、不着痕迹,但却是无师自通的天才表演。“牛郎”们则一个个豪气万丈,虚假地质问:“干啥呢?”英雄气十足,面无惧色地瞪着那几个正在挣扎的疥犊子,眨着眼,赞许地微笑着,却并不对滋事闯祸的“罪犯”表示丝毫的不满。
马碎牛的阴谋破产了。
四位恶作剧者倍觉无趣,很快失去了表演的兴趣,他们尴尬地把疥犊子丢在地头,缩着脖子和赵俊良一起走出了这本不属于他们的地盘。
“叫你走你不走,非弄的我们五虎将没脸面!”马碎牛埋怨过赵俊良后却突然有些困惑地问:“女子娃就是怪,你要害怕就该往远处跑、往家里跑,干啥要躲到男娃身后呢?”
怀庆说道:“她们其实一点都不害怕,是故意往男娃身后躲藏的。”
明明也同意:“她们成天都在地里见疥犊子呢,今儿就假装不认得了、也假装害怕需要人保护了。”
秃子恨恨地说:“疥犊子她们假装害怕,明年我提前逮几条青花蛇提到这儿,我就不信她们还不怕!”
赵俊良说:“你要是提着几条青花蛇,她们就更感激你了。”
“啥?”五虎将全都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赵俊良只是神秘地笑着。
兴平老杜即将表演的单指开石还没有正式开始。他正在扩大场地和摆放道具。
这是一个大约三十多岁中等身材的男子。他精赤着钢筋铁骨的上身,穿一条丝绸灯笼裤。腰里紧紧勒着一条红布腰带,脚下是一双轻巧的软底布鞋。他一边转圈一边喋喋不休地说着一些走江湖的话。
“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在下兴平老杜,今儿来到贵宝地不为别的,只为有两样家传的绝活想在此显货显货。耍的好了,你鼓一下掌、赏老杜一个脸,耍的不好,你说了出来,老杜卷摊子走人------”
场子里散乱地摆放着几块砖头石头。老杜转圈时,总是假装不经意地撞上了那些障碍,一个趔趄后脚尖一个潇洒的外拨动作,那些作为道具的砖头、石头就滴溜溜地转。
前排围观的多是些少年,每个人都无一例外地脱下一只鞋垫在屁股底下,抱着双膝坐成了一个圈。一个个情绪高涨,显得很兴奋,看得出来,他们都很喜爱看老杜的表演。
老杜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灯不拨不亮、话不说不透。古人说得好:天有三宝日月星、地有三宝水土风、人有三宝神气精。天上的事归玉皇,地上的事不归城隍就归龙王——说到底还归玉皇。只有这人间的事,玉皇嫌烦,给了药王又推给阎王。害的百姓两头叫爷、诚恐诚惶!两位爷各司其职、在位谋政,阎王叫你死、药王让你生。谁起作用?”老杜郑重发问,继而自揭谜底:“谁起作用?就是你的神气精!上神由中气久炼而化、中气由下精凝聚而成。下精从何而来?一是吃我的大力丸、二是炼我的霸王功——”
老杜喋喋不休,沉迷于口才。等的久了,马碎牛就有些不耐烦。他大声喊叫:“老杜,那些废话你每个礼拜天都说。我都听了一百遍了、也早都背过了。单指开石!”
老杜一惊,回头见是马碎牛,说:“这位小兄弟希望先表演单指开石,好!咱就先表演单指开石。不过,在表演之前,我先说说这单指开石的力气是咋样炼成的。瓜炼不行,要吃药!咳!有人问了,‘是不是要吃人参?’、‘是不是要吃鹿茸?’都不是。那只会把你吃瓜、吃病、吃死,那是阎王高兴的事。但是——,你不要害怕,不要着急,只要你吃我家祖传的大力丸,我保你半年炼成钢筋铁骨,一年炼出超人的力气,两年以后,你要还不能单指开石——那是你没有连续吃我老杜的药------”
马碎牛听他越说越远,心中更加不快。耐不住性子高声叫道:“老杜,你要再不单指开石我就把人撵走,看谁还买你的药!”老杜有些尴尬。看了看马碎牛,说:“好!咱就表演单指开石。不过,在表演单指开石以前,我先给大家表演单指钻砖。既是热身,也不枉了大家捧场。”说完,脚尖踩翻一块砖,那砖翻过来后恰巧落在了他的脚面上。他腿一抬、脚一颠,那块砖就向上飞,老杜左手在身前一抄,抓住了那块砖的一角。只见他右腿向后一退,拉出了一个弓箭步,将那块砖竖在眼前,右手食指猛地戳了上去,快速一转,霎时间砖粉簌簌下落,一眨眼就钻出了一个指洞。老杜松开左手,右手食指旋转,那砖就转的像风车。围观的人正在叫好,老杜却指头一平把那块砖甩了出去。
周围一片喝彩声。马碎牛一声不吭。老杜钻砖他见的多了,已经并不觉得有什么神秘。他在等待,他要看老杜单指开石。
这种硬功赵俊良却是头一次见。他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人的指力怎么能钻动坚硬的砖头?”这种超越常识的现象首先让他怀疑砖头是假的。也许老杜是用其他材料做成了砖头的样子,然后再拿来表演?再不然就是事先在砖头上钻一个孔,以松软的材料将砖孔封堵起来,表演时只要认准地方,轻轻一钻就------”
他把自己的怀疑悄悄告诉了马碎牛。
马碎牛一愣,说:“我咋没想到?这怂也许都骗了我好几年了!不行,我要戳穿他。”他大声喊道:“老杜,你兴平人不能欺负我渭城人!你那砖得是假的?”老杜呆了,雷击了一样站着不动。始料不及的意外让他有些不知所措。周围的人误会了,开始起哄,纷纷事后诸葛亮地说自己早都怀疑那砖是假的了。老杜缓过神后看上去有些委屈,他说:“我老杜摆摊卖药不假,要说我的工夫是假的我可受不了!”他指着马碎牛说:“这位小兄弟,你既然怀疑这砖是假的,你过来看看。”
马碎牛一个虎扑站了起来。他穿上了那只作为凳子的鞋,两大步跨进了场子。他拿起那块砖左看右看,然后又拣了一块石头敲了两下。听到声音清脆,马碎牛断定这是一块真砖。他说:“是砖不假。但你刚才钻的那个孔可能是假的。”老杜已经恢复了常态,脸上带着勉强的笑容,说:“你在这块砖上任意指一个地方,我当着大家的面另钻一个孔你看行不?”马碎牛说:“行。”他招手叫过来赵俊良,两人认真研究以后,马碎牛就用小石头在砖上敲了个遍,挑一个声音最清亮的部位画了一个枣大的圆圈,见赵俊良点头,然后把砖交给老杜,说:“你要能在这儿钻个孔,你就是真本事。”老杜笑着说:“我要钻不出来,你把我的摊子砸了;我要能钻出来,你两个每人买我一个大力丸。”赵俊良和马碎牛同时说:“好。”
老杜很随意地站在那儿,神情委顿,少了英雄气概。他也不拉弓箭步了,也不把砖举到眼前了,拿着那块砖看也不看,两手一合,快速一转,食指就从砖的另一面伸了出来。
这次他没有让砖头在手指上旋转,而是立刻就丢下了它。
围观的人一片欢呼,纷纷称赞老杜是真工夫。还有人说,他早都知道老杜是真工夫:“从他爷手里就有这一手绝活,假不了!”
老杜神情冷漠,听到赞扬的话也只是抱拳行礼勉强一笑。他脚尖挑动,重新拣起了那块砖,左手举着砖,右手食、中二指叠在一起,一下下地快速点去,那指头大的碎块就雨点般飞向四面八方。众人又是大声叫好。叫好声正酣,老杜又立掌为刀,一挥手,剩下的半块砖就有一半掉在了地下。他把手里那不足八分之一的砖块平放在手心,两掌用力一拍,“啪”的一声巨响,那砖全都成了粉末!老杜低头“噗”地吹了一口气,手上就干干净净。众人狂热,叫好声甚嚣尘上。
赵俊良拣起了地上的半块砖细看,发现烧砖时泥坯里夹杂的小石子清晰可见。他确信这是块真砖了,他也毫不怀疑兴平老杜确实是有真工夫的。他觉得没有必要再看下去了。所谓单指开石,只不过是单指钻砖的另一种表现形式。他拿出了自己身上那一块钱默默地递给老杜,老杜也不说话,给了他两颗大力丸还找给了他六角钱。
场外有人议论说:“年轻人不知天高地厚,兴平老杜的场子你都敢砸!”
赵俊良悚然一惊。直到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的莽撞。对于走江湖卖艺的人来说,他们这种公然叫板的行为是非常严重的。“砸场子”的后果,对老杜的伤害和影响也是深远的。虽然最终老杜以真功夫赢得了喝彩,但人们以后会说:“有人在马跑泉七月七‘看女婿’会上砸了老杜的场子。”继而还会演变成“老杜的场子叫人给砸了。”也许有一天老杜的大力丸就再也卖不出去了。
谴责砸场子的人多了起来,话也说的越来越难听。一时间,人人都成了仗义执言的好汉,个个都充当打抱不平的侠士。赵俊良呆不下去了,甚至连盼了一年要看单指开石的马碎牛和他身边的那几个伙伴也如坐针毡,相互频频使着眼色灰溜溜地走了。
看着老杜默默地在场子里转圈,赵俊良后悔极了。他觉得自己应该承担责任,但他实在想不出任何补救办法,只好愧疚地再看老杜一眼,心情沉重地跟着马碎牛他们走。
马碎牛不以为然。他说:“一身好工夫,干啥不行,去卖大力丸?我觉得咱这一闹也许对他是件好事。他可以认真想一想改行干些别的了。说不定明年秋天兴平老杜就去卖辣面子——兴平人都卖辣面子——咱多称些他的辣面子就行了。”也许是觉得这个理由难以自圆其说,马碎牛也不言语了。
“老杜下边要表演单指开石了,他能成功吗?”赵俊良有些担心。